九月的风,裹挟着初秋微凉的试探,踩着放学铃轻快的尾音,顽皮地钻进校园,将黄昏搅成一片暖融的蜜糖。操场边,银杏树们挺拔地站着,叶片边缘已悄然染上薄薄的金色,在夕照下透亮,如同被精心描摹过的金箔。景明斜倚在宣传栏的金属框边,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衬衫渗入肩胛。他微微眯起眼,目光在攒动的人潮里耐心地搜寻着,像等待归港船只的灯塔。
他在等余若鱼。
胸腔里那颗心,随着人流里每一个模糊的相似身影而微微悬起又落下,反复演练着待会儿见到她时,嘴角该扬起怎样的弧度才算自然又好看。背包里,那份准备良久的、关于周末去新开张天文馆的攻略,正安静地躺着,纸张的边缘似乎也染上了他指尖的微热。他几乎能想象出她看到时,眼睛瞬间亮起来的样子,像盛满了星光的清潭——那是他百看不厌的风景。
终于,那个熟悉的身影撞入视野。余若鱼正穿过喧闹的人流,朝他走来。夕阳的金辉慷慨地泼洒在她身上,为她的轮廓镀上毛茸茸的暖边,马尾辫随着轻快的步伐在肩头跳跃。景明的心跳蓦地快了几拍,下意识挺直了脊背,嘴角的笑意几乎要不受控制地荡漾开来。
“若鱼!”他唤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雀跃。
余若鱼在他面前站定,抬起头。她的眼睛依旧清澈,只是那清澈底下,似乎沉淀着一些景明读不懂、或者说此刻不愿去深读的东西。她的嘴角是弯着的,像一弯精巧的新月,但那弧度,似乎少了点往日的温度,显得有些刻意维持。
“景明,”她开口,声音很轻快,像掠过树叶尖儿的风,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打断的决断,“那个,我们分开吧?”
时间,在那一瞬间骤然塌陷、凝固。周遭鼎沸的人声——篮球拍打地面的砰砰声、追逐打闹的嬉笑声、自行车清脆的铃铛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抽走,世界陷入一片真空般的死寂。景明只听见自己耳膜里血液奔涌的轰鸣,沉重地撞击着鼓膜。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幅被骤然冻结的画,还维持着上扬的嘴角,眼底却只剩下茫然和巨大的空洞。
他怔忡地看着她,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只化作一个干涩的喉音:“嗯?……哦。”
目光下意识地逃开,仓惶地投向远处篮球场上那些跳跃腾挪的身影。橙红色的篮球在空中划出模糊的弧线,人影交错,喧闹异常,却又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光影。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觉得那片模糊的光影晃得眼睛生疼。视线无处安放,最终又不得不落回眼前这张无比熟悉、此刻却显得有点陌生的脸上。她的嘴角依旧维持着那个上扬的弧度,甚至更用力了些,仿佛在竭力证明这只是一个轻松的决定,一个随口提起的小小话题。可那紧绷的线条,像一根细细的弦,勒紧了景明的心脏。
他看见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打气,然后动作利落地侧身,从背包的侧袋里,掏出了那瓶喝了一半的白桃乌龙茶。纤细的手指握着透明的塑料瓶身,瓶壁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正无声地滑落。
“这个,”她把瓶子往前一递,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景明垂在身侧的手背,那一点冰凉的湿意激得他微微一颤,“你拿着吧。”
几乎是本能地,景明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然后摊开手掌,接住了那瓶带着她指尖余温的冰凉。塑料瓶身的冷气瞬间缠上他的皮肤,顺着指尖的脉络向上蔓延,像某种冷血生物的触须,一直钻到心里,激起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那凉意如此突兀,又如此真实,压过了黄昏空气里的暖。他握着瓶子,五指下意识地收紧,冰冷的塑料在他掌心微微变形,水珠沾湿了他的指缝,黏腻又冰凉。他像个突然被塞了陌生物品的木偶,僵硬地握着,目光茫然地落在瓶身上模糊的标签和里面晃荡的浅褐色液体上。白桃的甜香,乌龙茶的微涩,曾经是他们一起分享的味道,此刻却成了封存过往的冰冷遗物。
余若鱼没有再看他。在他接住瓶子的瞬间,她便已利落地转过身。马尾辫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而轻盈的弧线,发梢似乎还残留着洗发水的淡淡香气,拂过景明眼前,旋即被流动的空气带走。她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踏过地上几片早熟的、蜷曲的银杏落叶,发出“咔嚓”、“咔嚓”清脆而干脆的碎裂声,每一步都像踩在他骤然失重的心跳上。
那碎裂声敲打着景明的耳膜,也敲碎了他最后一丝模糊的希冀。他张了张嘴,喉咙深处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想叫她的名字,“若鱼”,两个字在唇齿间滚了滚,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终究没能冲破那无形的、冰冷的桎梏,只化作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沉重的叹息,消散在九月的风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朝着喧闹的招新海报区走去,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最终汇入那片斑斓跳跃的色彩和人声里,像一个投入大海的泡沫,迅速消失不见。
“喂!那位同学,别乱丢瓶子啊!”风纪委员中气十足又带着少年人特有咋呼的喊声,猛地自身后扎过来,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景明周身那层麻木的真空。他迟钝地、缓缓地转过头,目光却没有焦点地投向声音来源的方向。他看见风纪委员指着自己——不,是指着自己手中那瓶冰凉的白桃乌龙茶。广播站里流淌出时下流行的轻快旋律,音符跳跃着,活泼地融入黄昏的底色,却衬得他手中的冰凉和心里的空洞愈发鲜明。
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的瓶子。瓶壁上的水珠还在不断渗出,沿着他收紧的指关节蜿蜒而下,留下一道道湿凉的痕迹。那曾经是他们共同的甘甜,此刻只剩下冰冷的余温和刺骨的陌生。他下意识地收拢手指,塑料瓶在他掌心发出轻微的、无助的呻吟。广播里欢快的音乐还在继续,远处招新海报前爆发出阵阵笑声,篮球场上进球后的欢呼声浪般涌来……所有这些声音,曾经构成他熟悉而安稳的世界背景音,此刻却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扭曲,与他隔着一道无形的、无法跨越的深渊。
他像一截被遗忘在路边的木桩,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直到广播里的歌曲换了调子,直到篮球场上的人群开始散去,直到黄昏的蜜糖色渐渐沉淀成更深的、带着凉意的蓝紫。掌心里的那瓶乌龙茶,似乎也汲取了他身体的温度,不再那么刺骨的凉,却依旧顽固地提醒着他方才发生的一切。
他终于迈开脚步,脚步有些滞涩,像拖着无形的镣铐。他没有走向宿舍,也没有走向校门,只是无意识地沿着银杏大道往前走。金黄的落叶在脚下发出沉闷的碎裂声,不同于她离开时那种干脆的脆响,而是带着一种迟滞的、被碾碎的钝响。他握紧瓶子,又松开,反复几次,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瓶身残留的水汽混合着他掌心的薄汗,在塑料表面留下几道模糊、重叠的指纹印迹,如同他们之间那些曾经清晰、如今却迅速被蒸发抹去的关系。
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他走到空旷的操场边缘,倚着冰凉的金属围栏,终于停下。远处教学楼灯火通明,像一个个发光的蜂巢。他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丝记忆里熟悉的、属于她的清甜,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浸透骨髓的凉意和微涩。
他慢慢举起瓶子,对着远处模糊的灯火,对着深蓝近墨的天穹。路灯昏黄的光线穿透浅褐色的液体,在瓶底折射出一点微弱、摇晃的光斑,像一颗即将被夜色吞噬的、孤独的星子。他静静地看着那点光斑,看了很久。然后,五指缓缓松开。
那瓶带着余温和指纹的白桃乌龙茶,无声地坠落,沉入围栏外茂密冬青树丛的阴影深处,连一声闷响都没有激起,就彻底消失不见。
九月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拂过空旷的操场,摇动着银杏树的枝桠,又一片金黄的叶子,挣脱了枝头的牵扯,打着旋儿,悠悠荡荡地飘落下来,最终轻轻覆盖在景明脚边冰凉的水泥地上。他低头看着那片叶子,像看着一个刚刚逝去的、熟透的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