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悬浮着的穹顶，忽然像被戳破的琉璃盏，细碎的光粒从边缘开始剥落。起初只是几点银芒如星子坠落，随即整片天幕泛起蛛网般的裂纹。
漫天佛铃自天而降散落在两人身上，他的长发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中褪去了墨色，他眼底波涛暗涌。
哪里还有宋玄仁，眼前站着的依然是稳坐太晨宫，不理世事几万年的尊神，她心心念念追逐了千年的东华帝君。
他温柔地注视着她，似有千言万语亟待诉说，都只化作了一声长叹。
“何时知晓的？”
是何时呢？约么是连着三日都未见着除宫人外的任何人，又或许是想寻叶青缇道声抱歉却被告知他被遣去了边防，亦或是连最遵循礼法的太后在此期间从未露过面。
是走出月华宫想到处逛逛，来来回回，恍惚中总能停留在王君的乾元殿；是仰天对饮时，九天星辰永远不变的方位；是案台上怒斥她妖妃祸水的奏疏全然无踪......
这个幻境织得破绽百出，她晓得做出这个幻境的仙者并无恶意，她想过或许是成玉趁着她醉酒，织出个幻境让她能同王君好好告别，也想过是司命想以此告诫她这段凡世情缘应当如烟散去。
直到她偶然间看到了那个眼神，那个目空一切，视万物如无物，唯有落在小狐狸身上才有一丝温度的，独属于东华帝君的眼神。
“帝君这又是在做甚，翻旧账么？”她紧了紧心神问道。
紫衣神君不发一言，从衣袖中拿出一条银链摊平在掌心，那是成玉给她的减轻反噬伤痛的手链，早已不知丢在何处。
后来的后来，宋玄仁在愧疚、忏悔、遗憾的交织中度过了短暂的一生，临终前紧握这唯一能留住那段回忆的物件，许是执念过重，手链又非凡物，竟跟着他回了九重天。
历劫一事知晓实情的人不多，东华试探过连宋，诚然，这位热衷八卦的三殿下并不知晓自个儿的纠缠了五百多年的心上人暗中出了手，司命送来的命簿与他残留的记忆全然不符。
他欲去妙华镜出一探究竟，在路过成玉元君的府邸时心口再次绞痛，他鬼使神差地朝着微掩的窗口探去。
鲜红的凤羽花印记映入眼帘，清丽的脸庞与记忆中慢慢重合。
“本君想知晓，青丘女君动了本君的情劫，意欲何为。”
“凤九不过历练时偶然遇见冲撞了帝君的情劫，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帝君见谅。帝君既已功德圆满，那么凤九的过失想来也已补上，还请帝君允凤九告退。”如此从容客气，不愧是堪堪三万岁便接任东荒女君位置的女仙。
东华并不想如此放她离去，零碎的记忆已回笼了八九成，历劫归来日思夜想的梦，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誓言仍在，他迫切地想知晓她对他到底是怎样的情感。
若有情，为何能如此决绝地对他，若无情，为何在这幻境中与他耳鬓厮磨，温情款款。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他活了四十万年，头一回尝试，却被伤得遍体鳞伤，锥心刺骨。
“本君历劫被阻，失了五成的法力，这笔账，女君打算如何偿还？”他握紧手中的银链头疼不已，失了五成法力是真，不想让她就此离开也是真，东华啊东华，枉你是杀伐果断的天地共主，竟如此犹豫不决，除了那只走失的小狐狸，怕也只有眼前这位青丘的小殿下了吧。
凤九震惊地看着他，妄动尊神情劫是大事，按照司命所说，她在凡间让王君爱而不得的确算得上是帮助帝君历劫成功了，可帝君没有任何必要骗她，此事若闹到青丘，便是她这个为君者的不是了，不能让青丘为她的过错被问责。
思及此，凤九向东华行了个全礼，郑重道：“既是凤九动了帝君的劫数，帝君想要凤九如何还，凤九绝无二话，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帝君切勿因此事问责青丘。”
东华瞧着她现下如此恭敬的模样，又想着她前几日幻境中的娇俏可人，一时五味杂陈，哑声道：“既如此，那便劳烦女君在这碧海苍灵陪本君这老人家待上几日吧。”
凤九的上古史学得极好，自是晓得这碧海苍灵是东华帝君化生之地，只是她阅历有限，实在无法揣测到帝君将她掳来此处究竟是意欲何为，单单是为了让她偿还这丢失的五成法力么？
诚然，虽说她与成玉说过自己已然放下，自己也的确在试着放下，可千年执念哪是一朝一夕说放下便能放下的，她沉寂的心，早已在猜到的那一刻猛然迸发，能撑多久她也无法估计，她闯出来的祸，决计不能让青丘来担。
虽说是让她陪他，不如说是他陪她。
一连十几日，东华都在让她跟着学剑，起初她还有些抗拒，可他施展的剑法实在精妙，让她抑制不住蠢蠢欲动的手，跟着练了起来。
一阙剑法四十九式，看似简约，一气呵成，却是繁复在里，方得持剑挥舞才能理解其中玄妙。此剑法对于持剑之人修为算不得高，对于剑意和悟性却是极为苛刻，凤九三万余岁的年纪，修为不高，奈何身边教习皆是上神。
她爹爹、四叔、姑姑，还有两位洪荒时代的活化石，她爷爷白止和小叔父折颜皆指点过一二，她爷爷甚至将自身在战场上用过的剑法都教授给她，奈何太过刚硬，不大适合，可剑意早已超越同辈之人许多，是以打遍青丘无敌手，得了个青丘大魔王的诨号。
他刻意放慢了动作，给了她足够的时间记忆，她也很用心的跟学，一招一式，利落干净，能跟上他的节奏已然不易。
他注视着她汗湿通红的脸颊，掠过她坚定的眉眼，举手投足间已然带了些君王意气，青丘将她教得很好，当然，她自身也很好。
碧海苍灵中，佛岭树下，剑花纷飞，女君倾城之姿，迷醉了谁的心。
连日来的高强度练剑，白日里一直动着无甚感觉，甫一躺下便觉得腰酸背痛，多日的疲惫一起涌上，一沾床便是瞌睡，迷迷糊糊地坠入了梦乡。
终归是记挂着东华身上损失的法力，夜间还是警醒了些，夜半无人，耳中隐约听到脚步声渐近，待到了床边，透露着威严沉静的脚步声，在记忆中的太晨宫不知听到了多少次，她本能地试图睁眼，睡意却压住了眼皮。
床榻突然一沉，凤九感觉有一丝清凉擦上了额头，顺着额头轻抚了下，片刻有一股木芙蓉花膏的淡雅香味悠然飘进鼻尖，是他，已分不清是她在太晨宫做小狐狸时做的花膏，还是凡间给王君做的，他晓得她是小狐狸了吗？
深思恍惚间，她轻唤了一声“帝君”，脸上的清凉停顿了一瞬，又覆上了白日里磕伤的下巴，来回涂抹间，她舒服地喟叹。
又过了许久，她感觉背部紧贴着温热的胸膛，淡淡的白檀香气钻入鼻孔之中，熟悉的味道叫她安心，她猛地翻了个身，只本能地汲取着一丝温度，朝着热源处钻了钻，寻了个舒服地姿势，咕哝了几句，沉沉睡去。
这份温度源头，东华帝君，僵了一瞬，复又紧了紧环住她的手臂，拥着她沉沉睡去。
此后便是一段极好的时光，白日里她练剑，他便在一旁喝茶指点，遇上不通之处便搂着她亲自舞上一遍，起初她有些不自在，可神君哪里能那么容易挣脱，一来二去也就放任不管，只专注与剑法本身，不过一月，她这四十九式剑法已然行云流水。
夜里他依旧趁着她熟睡之际与她同宿一榻，她也只当不知，兀自寻个舒服地姿势搂着他睡去，她沉迷于这方的岁月静好，这也已然成为二人共有的默契。
再好的日子终是要结束的，重霖的传信鸟在树梢间停留了两日，东华方才让其传讯回去，凤九从连日地美梦中倏地醒来，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她下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茶晶镯子，却发现早已换上了一方玲珑剔透的紫晶镯子，内侧似有一枚红色的章刻印记。
她抬手朝着他问道：“帝君这是何意？”
“你原来的镯子练剑的时候断了，本君赔你一个，不好吗？”他说得理所当然，叫她又急又气。
“既是如此，那凤九便不打扰了，还请帝君带凤九出去罢，姑姑还在洗梧宫等凤九一道回青丘。”她就不该对他抱有任何期待，他一向是爱捉弄人的主，在她还是小狐狸的时候吃了这么多亏竟还是没长记性。
他顾不得许多，蓦地将她纤细的身体抱入怀中，仿佛下一刻她便要永远离开。他的脸抵住她的额角，双手霸道地揽过她的肩头和腰身，他需要感受她的温度，感受她还在这里。
他在她耳边喃喃细语：“小白，我喜欢你，你说，我要怎么做才能留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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