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提亚的黄昏誓》
——灶火女神在提洛斯旧巷
一、熄灯日
在爱琴海的日历里，每过一百年，提洛斯岛会迎来“熄灯日”。
那一天，所有神庙的长明火一律不许点燃，连渔民的灶膛都要盖上黑瓦，以示对远古黑暗的敬意。
可今年，熄灯日尚未到来，火却先一步走失。
最先发现的是岛上最小的面包坊。清晨，老板娘推开灶门，灰烬冷得像一封未寄出的信。紧接着，酒馆的蒸馏炉、铁匠的风箱、灯塔的讯号火，全都静默。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把岛上的温度一夜之间抽走。
人们慌了，提着空油罐奔向唯一可能仍燃之处——岛中央的宙斯祭坛。可那里只剩一缕将灭未灭的白烟，像老人临终前吐出的最后一口气。
于是，他们想起了那位从不出席祭典的女神——赫斯提亚。
二、旧巷里的蜘蛛炉
赫斯提亚住在提洛斯最老的巷子，巷口终年飘着陈年的洋葱与烤章鱼味。她的屋子没有门牌，只有一座用碎陶片垒成的袖珍炉灶，高不过膝盖，被街坊称作“蜘蛛炉”，因为它实在太小，连蜘蛛都得侧身。
此刻，蜘蛛炉也熄着。
赫斯提亚蹲在炉前，指尖沾满冷灰。她不是不能生火，而是不愿——她闻得出，这场“失火”并非意外，而是某种古老的誓言到期了。
约莫四千年前，她与三位弟弟——宙斯、波塞冬、哈迪斯——曾在提洛斯的一块岩石上，刻下一句誓言：
“当凡人忘记黑暗，黑暗便有权收回火。”
如今，岛上家家户户夜夜点着长明灯，孩子们甚至把月光称作“多余的蜡烛”。黑暗被驱逐得如此彻底，以至于连影子都稀薄。
于是，黑暗派来了讨债人。
三、讨债人
讨债人没有脸，只有一身由夜色折叠而成的长袍。他站在赫斯提亚面前，声音像盐粒刮过玻璃：
“我来取火，取走最初的那粒。”
赫斯提亚知道，他指的是当年普罗米修斯盗火时，她亲手从奥林匹斯灶膛里拈出的第一粒火星。那粒火至今仍在人间流转，藏在一盏看似普通的油灯里——灯的位置，连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给我七日。”赫斯提亚说，“七日后，我自会把火交给你。”
讨债人沉默片刻，伸出两根手指。指尖滴下一滴绝对的黑，落在蜘蛛炉里，竟把灰烬染得更深。
“六日。第六日黄昏，若火未归，提洛斯将永远失去温度。”
四、寻火
第一日，赫斯提亚去了铁匠铺。铁匠正把冷锤敲得震天响，火星四溅，却无一丝热度。她低头在火星里翻找，像在麦壳里寻一粒失落的谷。没有。
第二日，她去了灯塔。守塔人说，灯油里曾浮起一粒银亮的灰，他以为是海鸟羽毛，吹走了。赫斯提亚望着海面，忽然想起灯塔初建之夜，她用渔网捞起坠落的星，塞进灯芯。星已凉。
第三日，她走进面包坊。老板娘把隔夜面团掰开，里面竟嵌着一粒极小的红炭，像未醒的梦。赫斯提亚刚伸手，炭却碎成粉，飘散在面粉里，再也分不清。
第四日，她来到墓地。守墓老人指着一座无名坟说，昨夜有光从坟头升起，像萤火虫。赫斯提亚掘开坟，却发现里面只有一盏锈迹斑斑的油灯，灯芯早被潮气蛀空。
第五日，她坐在港口，看孩子们用冻僵的手指折纸船。纸船里放一根火柴，火柴划不亮，孩子们却笑，说“假装是火”。赫斯提亚忽然明白：火也许不在任何地方，而在他们“假装”的动作里。
第六日黄昏将至。
五、黄昏誓
她回到蜘蛛炉前。讨债人已经等在那里，像一段被剪下的夜。
赫斯提亚没有交出火，而是蹲下身子，把蜘蛛炉里那层最深的灰轻轻拨开。灰下，露出一枚极小的铜片，铜片上刻着四个字母——
Z E U S
那是宙斯少年时亲手刻下的。当年，他偷偷把父亲的雷电藏进姐姐的灶膛，被赫斯提亚用铜片盖住，才没被克洛诺斯发现。
“最初的火，不是一粒星，”赫斯提亚说，“而是一次包庇。”
她拾起铜片，放在唇边轻轻一吹。铜片发出低沉的嗡鸣，像远古的雷声。
嗡鸣所到之处，熄灭的火并未复燃，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亮起：
铁匠的冷锤敲在砧上，溅起的不再是火星，而是一粒粒发光的铁屑；
灯塔的灯芯仍黑着，可海面浮起一层磷光，像月亮的倒影被踩碎；
面包坊的面团虽然未烤，却在发酵的呼吸里透出微微的暖；
孩子们的纸船终于下水，火柴没燃，却在船头凝出一滴露珠，映出晚霞。
讨债人低头，长袍边缘开始泛白。
“这不是火。”他嘶哑道。
“这是火留下的许诺。”赫斯提亚答，“黑暗可以收回火，却收不走人们对火的记忆——记忆，就是下一次燃烧。”
讨债人沉默良久，伸出手指，在蜘蛛炉的灰烬上写下新的契约：
“当黑暗再次来临，人们若仍记得如何假装火，
火，便永远不归我。”
写罢，他化作一阵晚风，消失在巷口。
六、尾声：余温
熄灯日最终还是来了。
提洛斯岛家家户户熄了明火，却没人感到寒冷。铁匠继续敲他的冷锤，锤声里带着微光；灯塔继续黑着，海面却替它亮起鳞波；面包坊的面团在黑暗里膨胀，像一颗缓慢跳动的心；孩子们把纸船放进海里，船头那滴露珠凝成极小的月亮。
夜深，赫斯提亚独自坐在蜘蛛炉前。她没生火，只是把铜片放回灰底，轻轻掩上。
忽然，一只瘦小的流浪猫钻进巷子，鼻尖沾着磷光。它蹭了蹭女神的脚踝，又蹭了蹭炉壁。
蹭过之处，竟亮起一粒极细的火，像被记忆擦燃的星。
赫斯提亚微笑，把指尖凑近那粒火。火光照亮她的瞳仁，也照亮炉灰上新添的一行字——
“黑暗替我守火，
我替凡人守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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