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着栀子花的甜香，也卷着梧桐叶的碎影，落在东方末摊开的毕业纪念册上。笔尖悬在“未来期许”那栏许久，墨珠晕开一小团深色，像他此刻混沌的心跳。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带着熟悉的、属于的气息——浅蓝校服被汗水浸出浅痕，，手里还攥着两瓶冰镇的橘子汽水。
“签字签字，再晚食堂糖醋排骨就被抢光了。”蓝天画把汽水往他桌上一放，瓶身外壁的水珠立刻在木质桌面上洇开小水洼。她弯腰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那双总带着笑意的眼睛。东方末抬头望进她眼里，突然发现这双看了四年的眼睛里，藏着他从未读懂过的情绪，像夏夜湖面的碎光，明明灭灭。
纪念册上的字迹洒脱率真，和她本人一样带着少女的莽撞。末了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写着“江湖再见”。东方末捏着笔的手指紧了紧，墨水在纸上拖出长长的尾巴，像条没处躲的尾巴。
“蓝天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颤，“你真的要去C国？”
汽水被拧开的“啵”声格外清晰，气泡争先恐后地往上冒，又破灭在空气中。蓝天画灌了两大口，汗水在白皙的脖颈上格外明显。“嗯，家里那边催得紧，下周一的票。”她说这话时望着窗外，阳光穿过她的指缝，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东方末想起三年前刚入学的场景。新生报到处人潮汹涌，他抱着一摞书差点摔倒，是她伸手扶住了书脊，也扶住了他晃荡的心跳。那时她穿着白裙子，袖口整齐地卷在小臂，她说：“东方末，你怎么比我还冒冒失失的。”
后来他们在高一a班重逢，她坐在最后一排，用课本挡着偷偷看抖音；在图书馆的同一个书架前抢最后一本《白色橄榄树》，最后石头剪刀布他输了，却还是把书塞进他怀里；在平安夜的雪地里，她从身后变出用红线捆着的苹果，耳朵冻得通红，说：“东方末，圣诞快乐。”
那些细碎的瞬间像散落在时光里的珍珠，被此刻的离别串成沉重的项链，勒得他喘不过气。
毕业典礼那天，天空蓝得不像话。校长的致辞冗长又乏味，东方末却听得格外认真，好像每个字都藏着往后再也听不到的青春密码。蓝天画坐在他右边，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节奏，是他最喜欢的那首民谣的旋律。
“如果有一天我要去远方，你会不会……”她没敲出的歌词，此刻在风里盘旋。东方末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眼眶发热。
散场时人群像潮水般涌涌向礼堂外，蓝天画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力道不大，却让他挣脱不开。穿过喧闹的人群，她把他拉到礼堂后的梧桐树下，树影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这个给你。”她从口袋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边角有些磨损，“上车再看。”
东方末接过信封，指尖触到她的温度，像触电般缩回来。信封很薄，却重得像装着整个夏天的秘密。
“我去机场送你吧。”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蓝天画沉默了片刻，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腰间挂着的钥匙串，上面还拴着他去年送她的平安符。“不用了，”她说，“我怕……我怕看见你哭。”
东方末猛地抬头，撞进她盛满星光的眼睛里。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知道他藏在草稿纸背面的名字，知道他总在上课时偷看，知道他每个欲言又止的瞬间。可他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才让他知道。
送别的队伍在宿舍楼下排成长龙，拥抱和哭泣声此起彼伏。东方末站在人群外，看着蓝天画背着洗得发白的双肩包，被一群女生簇拥着往外走。她的步伐还是像从前那样轻快，只是在经过他身边时，脚步顿了顿。
没有拥抱，没有告别，甚至没有眼神交汇。她只是挺直了背脊，继续往前走，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像他永远够不到的远方。
回到空荡荡的宿舍，桌上的橘子汽水还没开封，瓶身的水珠已经干了。东方末拆开那个牛皮纸信封，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信纸，上面是她潦草的字迹，墨迹有些地方晕开了，像是被水打湿过。
“阿末：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飞机应该已经起飞了。其实我练习了很多次告别，却发现怎么说都不对。
第一次在龙武族看见你，高傲的样子，我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傲娇男生，后来抢书、送苹果其实都是我蓄谋已久的小心思。
我去C国不是因为那里的学校多好，只是怕再待下去，会忍不住告诉你我喜欢你，怕打乱你的计划，怕你为难。
你总说想去滨海城，想在那里完成你的梦想，想在秋天去看香山的红叶。这些我都记得。
我不会祝你前程似锦，我祝你……平安喜乐，得偿所愿。
如果有一天，你去C国，记得给我打电话，我请你吃最好吃的海鲜。
蓝天画”
信纸飘落在地，东方末捂住嘴，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信纸上，晕开新的墨迹。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尖锐，像是在为这个夏天的遗憾伴奏。
他想起她说过，C国的夏天很长，栀子花会开到九月。而滨海的秋天来得早，红叶落的时候，风会带着凉意。他们终究要奔赴不同的季节，带着彼此的秘密，走向各自的人生。
收拾行李时，东方末把那封信折成小小的方块，放进贴身的口袋里。书桌上，那本毕业纪念册还摊开着，“未来期许”那栏，他终于写下一行字：愿我们，在各自的轨道上，都能遇见更好的风景。
飞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悠长而沉闷，像一声叹息。站在宿舍的窗前，望着机场的方向，仿佛能看见那个与他斗嘴的少女，正带着他整个青春的心事，驶向遥远的南方。
夏蝉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阳光依旧炽热，只是那个陪他走过四年春秋的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梧桐树下，笑着递给他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了。
后来，东方末考上了滨海大学，秋天会去香山看红叶。他偶尔会想起那个夏天，想起蓝天画的信和橘子汽水，想起那封被泪水打湿的信。手机通讯录里，那个熟悉的号码始终没有拨出去，像个尘封的秘密。
而C国的某个音乐教室里，蓝天画对着钢琴弹一下最后一个键，窗外的霓虹闪烁如星。她拿起桌上那个旧钥匙串，指尖摩挲着平安符上的纹路，想起那个在梧桐树下的男孩。抽屉里，锁着一本毕业纪念册，某一页的“未来期许”栏，字迹娟秀：愿我们，江湖再见。
风从南北两个方向吹来，带着不同的温度，却都藏着同一个夏天的回忆。有些离别，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就像夏蝉的鸣唱会停，但来年夏天，总会有新的蝉鸣响起，只是再也不是当初那一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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