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货摊的塑料布被细高跟“嘎吱”一声碾出个洞。
“林老板,拿着,闭紧嘴。”一叠粉红票子“啪”地甩在我摊位上那个掉漆的招财猫上——这破玩意儿还是我叔林老拐硬塞给我的,说是“开过光”,能镇邪招财。屁!除了招灰,屁用没有。穿套裙的女人,香水味冲得能熏死蚊子,看我的眼神像看地沟油。“下个月,育婴堂那片破地方必须推平。王总不想再听见半句‘闹鬼’的屁话,懂?”
我眼皮都懒得抬,手指头下意识伸进旁边一个破麻袋里,摸到一块缺了角的冰凉青铜片——阴阳拓。这是老林家传到我这儿,唯一还算真有点用的东西,据说是爷爷当年从垃圾堆里扒拉出来的“破烂”。左手腕子上那块磨花了屏的破电子表,表盘上那个安静了好久的数字“62”,跟抽风似的“噌”跳到了“89”。
操!血钱!
一股子味儿直往我鼻子里钻——新刷的油漆混着劣质香薰,甜腻得发齁,还裹着“云端公寓”那股子刚死了人的阴冷腥气。我脑子里猛地闪过我爷那张沟壑纵横、永远带着垃圾场馊味的脸,还有他喝醉了就颠来倒去的话:“熄娃……咱家的钱……沾不得血……沾血……要命啊……”以前当他是老糊涂,直到十四岁那年……
手腕上的表还在跳,“92”了。我猛地掐断回忆。不能想,一想准没好事。
我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手指头跟变戏法似的,那叠票子“唰”就滑进了我袖口。女人鼻孔里哼出一声,扭着屁股走了,高跟鞋踩得跟报丧似的。
人一走,我立马起身,窜进旁边黑咕隆咚的小巷子。墙角蜷着个老流浪汉,脏得看不清脸,这场景熟得让我心头发闷——跟我爷当年捡我时,我蜷缩的样子差不多。我蹲下去,把还带着那女人体温的票子,塞进他黑乎乎、指甲缝里全是泥的手心。“买点热乎的,”我声音压得比蚊子叫还低,“离‘云端公寓’远点儿吃。钱……拿稳了。”最后三个字,我说得有点艰难。老流浪汉浑浊的眼珠子猛地亮了一下,攥紧钱,跟受惊的耗子一样“哧溜”就没影儿了。
手腕子上,电子表的心率数字,这才慢吞吞地往下掉,卡在了“70”。
夜,黑得跟泼了墨似的。星星月亮都和死了一样。“云端公寓”那几栋崭新的大楼,惨白惨白的,杵在城市边上,活像几块巨型的死人墓碑。它隔壁,就是这次要倒大霉的地儿——民国时候的“慈安育婴堂”,早八百年就塌得只剩几堵破墙烂瓦,在月光底下跟鬼屋似的。几台推土机、挖掘机像铁疙瘩怪兽,趴在那儿,就等着天亮“轰隆”一声把这最后一点骨头渣子碾平。
我像个没重量的影子,滑过警戒线那个破口子。空气黏糊糊的,不对劲,一股子甜不拉几又带着腐烂的味儿往鼻子里钻,像是……烂透了的槐树叶子。右胳膊袖子底下,那片用特殊朱砂纹的符咒,隔着衣服开始发烫,一阵阵针扎似的疼。这玩意儿,是十四岁生日那晚,我叔林老拐喝得醉醺醺地冲进我和爷爷住的垃圾棚,一边骂骂咧咧“该来的躲不掉”,一边用烧红的针蘸着不知道啥玩意儿给我硬生生纹上去的,疼得我差点没晕过去。那之后,我爷和我叔就经常半夜三更往外跑,回来时身上总带着土腥味和……一股子说不出的阴冷。问就是“捡大货去了”,屁!后来我才慢慢咂摸出不对劲。
目标明确——育婴堂后院,那口早就被石头填得死死的古井。警察报告里说了,那几个差点哭死过去的小崽子床头,都他妈发现了半片早该绝种的槐树叶子!还有那刮出来的“井”字!这味儿,这感觉……跟我十四岁后时不时撞见的那些“脏东西”太像了!
我从破帆布包里掏出的不是罗盘,那玩意儿是我叔摊位上十块钱三个的假货,骗傻子的。我掏出来的是我奶留下的老伙计,一台1940年的老“柯达”相机,黄铜壳子冰凉,皮子磨得发亮。这是我爷唯一没当破烂卖掉的东西,说是我奶的命根子。
“老伙计,靠你了。”我嘀咕着,手指头搭上冰冷的快门。心里却忍不住骂:妈的,要是林老拐那死瘸子卖的“百年桃木剑”真有他吹的一半灵,老子也不用抱着这老古董拼命!
咔嚓!
不是我按的!是这相机自己响了!过片扳手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死命掰它!
我后脖子上的汗毛“唰”全立起来了!一股子阴风,冷得刺骨头,卷着地上的灰土,劈头盖脸就糊我一脸!手腕子上那破表疯了!“103……115……130……”数字跟抽筋一样狂跳!
我猛地举起相机,眼睛死死贴上那磨得发花的取景框,对准那口枯井。
取景框里的世界,他妈的全变了!
哪有什么碎石头?井底下透上来一层幽绿幽绿的光,跟坟地里飘的鬼火似的。光里头,看得清清楚楚——数不清的、又小又白、细胳膊细腿的婴儿骨头架子,被一股邪门力量硬生生拧巴着、堆叠着,垒成了一座摇摇晃晃的尖塔!塔底下是乱七八糟的碎骨头,越往上,小骷髅头越多,黑洞洞的眼窟窿,齐刷刷地往上瞪着!塔尖上……
一个穿着褪了色红肚兜、看着也就两三岁的小女娃,背对着我坐着。她手里捏着一把鲜绿鲜绿的槐树叶子,慢悠悠地,一片一片,往身边飘着的几个半透明光团里塞。那些光团发出细细弱弱、却能把人魂儿都哭碎的嚎叫——可不就是新闻里那几个差点没气儿的小婴儿的脸吗!
那小女娃塞树叶的手,突然停住了。
她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地,把脑袋转了过来。
取景框里,一张惨白发青的小脸,正正地卡在中间。没有眼珠子,只有两个黑得能吸进一切光的大窟窿。嘴角却向上咧开,勾出一个又天真、又怨毒到骨子里的笑。
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睛”,好像直接穿过了镜头,死死地钉在了我身上。
一个尖细尖细、跟小孩儿似的,却又带着一股子腐烂了几百年的阴冷声音,直接在我脑子最深处响起来,像猫爪子挠玻璃:“林家的阳火……嘻嘻……还没烧干净呀?你爷爷和你那个瘸子叔叔……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么?”
轰——!!!
手里的老相机像是被一柄看不见的大铁锤狠狠砸中了!黄铜机身瞬间扭曲、变形、炸开!碎玻璃渣子跟子弹一样崩飞!我右胳膊上那片符咒,像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嗤”一声轻响,一股子皮肉烧焦的恶臭猛地炸开!钻心的剧痛让我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差点直接跪下去!脑子里嗡嗡的,全是那句“你爷爷和你那个瘸子叔叔……躲得了一时……躲得了一世么?”他们……到底在躲什么?!
“滴滴滴!滴滴滴!”裤兜里那破山寨手机,偏偏这时候跟个傻缺似的欢快叫唤起来。屏幕亮得刺眼——“云端公寓7栋B座1304”!草!就是昨晚又送进去一个抢救的小崽子的那家!这破外卖软件,还是我为了养活自己,脱离我爷那垃圾堆和我叔那假货摊才注册的,现在倒成了催命符!
我捂着右胳膊,那地方火烧火燎地疼,冷汗把后背全打湿了。低头一看,老相机炸得稀巴烂,碎片崩了一地。一块特别尖的金属碎片上,粘着一抹诡异的、幽绿色的光痕,正像活物一样,丝丝缕缕地往金属里面钻。这玩意儿……不知道能不能拿去给我叔那死瘸子看看?他摊位上那些破烂里,说不定真蒙中过一两个有用的?
我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云端公寓”那几栋在晨光里泛着死白的大楼,眼神跟刀子似的。
槐灵童子……百年的怨气……邪修下的套……催命的血钱……还有我爷和我叔那俩神神秘秘的老东西!
手腕上的表还在“150”上狂蹦,每一次跳动,都像在烧我本就不多的命。我一把扯开衣领,锁骨下面,一个暗沉沉的金属环露了出来——林家镇阴人成年时钉进去的“阳寿锁”,我爷说这是“命枷”,戴上就别想摘,除非死。这会儿它正微微发烫,像是在嘲笑我。
没时间了。
我咬着牙,忍着那股钻心的疼,弯腰从相机碎片里捡起那块粘着幽绿光痕的金属片。入手冰凉,那股子怨毒劲儿直往骨头缝里钻。脑子里闪过我叔林老拐瘸着腿在假货摊前唾沫横飞忽悠人的样子,还有我爷佝偻着背在垃圾山里翻找的背影。
“阳火没灭?”我舔了舔干得裂开的嘴唇,尝到自己嘴里的铁锈味,眼睛却亮得吓人,像被逼到绝路的狼,“好啊,那就看看,是你们这些死了几百年的老鬼先啃光我的命,还是老子这把没灭干净的火,先把你们的老窝,连带着那些躲在阴沟里的臭虫,一块儿烧成渣!顺便……也看看我爷和我叔那两个老东西,到底给我留了多少烂摊子!”
我死死攥紧那块烫手的金属片,拖着那条快废了的胳膊,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巨大棺材似的“云端公寓”。刚升起来的太阳光,把我染血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一把刚从地狱里拔出来、浑身是伤、却杀气腾腾的斩鬼刀。口袋里,那破手机还在固执地亮着——“订单即将超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