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大火烧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快亮时才被扑灭。曾经飘着染料香气的作坊,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断壁残垣间还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被彻底烧尽了。
苏婉卿跪在苏府的祠堂里,面前是父亲的牌位。牌位是临时赶制的,木头的纹路还很新,上面“苏鸿德”三个字,墨迹尚未干透,看得她眼睛发疼。
青禾端着一碗粥进来,红着眼眶劝道:“小姐,您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多少喝点吧。官府的人来过了,说……说老爷是意外失火,不会追究的。”
苏婉卿没有动,指尖轻轻抚过冰冷的牌位。意外失火?她怎么会信。父亲是个多么惜命的人,怎么可能甘心葬身火海?他是被自己逼死的,被顾晏辰逼死的,被那些所谓的“真相”逼死的。
“顾晏辰呢?”她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听说……他把那个染工送去医馆后,就被官府的人带走了。”青禾的声音越来越低,“街坊们都说,是他放的火,故意害死老爷的。”
苏婉卿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是他放的火吗?或许吧。毕竟他从一开始,就是为了毁掉这一切来的。
祠堂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香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苏婉卿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把她架在肩膀上,去逛庙会。他会买一串糖葫芦塞给她,自己则站在一旁,看着她吃得满嘴通红,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堆在一起。那时的父亲,身上没有铜臭味,只有烟草和阳光的味道。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或许是从母亲去世后,他一个人撑着偌大的家业,渐渐被利益迷了眼。可就算他做错了,那也是生养她的父亲啊。
“小姐,外面有人送东西来,说是……顾先生让交的。”一个家丁在门口低声禀报。
苏婉卿的身体僵了一下,指尖猛地攥紧了衣角。
家丁捧着一个木盒走进来,放在供桌旁。盒子是普通的桐木盒,没有任何装饰,看着却有些眼熟——那是顾晏辰刚住进来时,装衣服的箱子。
她没有打开盒子,只是盯着它,像是在看一个烫手的东西。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让您务必看看里面的东西。还说……他没有放火。”家丁说完,便退了出去。
祠堂里又恢复了寂静。苏婉卿看着那个木盒,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搅着,乱得厉害。她想把盒子扔出去,扔得远远的,像扔掉那些不堪的回忆。可指尖碰到盒盖时,却又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她终究还是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珠宝,没有书信诗词,只有几样简单的东西。一件被烧破的藏青色长衫,正是他在火场里穿的那件,袖口还沾着未洗去的烟灰;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记着染工们的证词,字迹被水洇过,有些模糊;还有一枚熟悉的怀表,表盖敞开着,里面的照片已经被火烤得有些卷曲。
苏婉卿拿起怀表,指尖抚过那张卷曲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眉眼确实像她,只是眼神里的坚韧,是她没有的。她忽然想起顾晏辰曾对着照片说“娘,我找到她了”,心里忽然一动——难道他的母亲,也和这件事有关?
她翻开笔记本,里面的字迹虽然模糊,却能看清大概。记录的都是染工们的口述,说自己接触染料后得了怪病,皮肤溃烂,咳嗽不止,而苏鸿德不仅不给他们医治,还威胁他们不许说出去。最后几页,记着一个名字:顾佩兰。
后面写着一行字:“家母顾佩兰,曾为苏鸿德染坊的账房,因发现走私秘密被灭口,尸体被伪装成意外落水。”
苏婉卿的手指猛地一颤,笔记本掉在了地上。
原来如此。
他不是为了所谓的“正义”,不是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工人,而是为了替母亲报仇。他接近她,住进苏府,查那些证据,从一开始就带着血海深仇。而她,不仅是仇人的女儿,还傻傻地对他动了心。
她捡起笔记本,继续往下看。最后一页,是他用潦草的字迹写的一段话:“火是苏鸿德自己放的,他想烧掉所有证据,包括我。我救走老刘时,他已经被浓烟呛晕了,我想拉他出来,他却推开了我……婉卿,对不起,我没想过会这样。”
字迹因为用力而划破了纸页,能看出他写这些字时的挣扎。
苏婉卿把笔记本放回盒子里,盖上盒盖,像是把所有的真相都锁了进去。她站起身,走出祠堂,阳光刺眼,让她有些恍惚。
青禾连忙跟上来:“小姐,您要去哪?”
“去医馆。”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不像她自己。
医馆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苏婉卿找到顾晏辰时,他正坐在病床边,给那个叫老刘的染工换药。他的手臂上缠着绷带,渗出血迹,显然是伤口又裂开了。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见是她,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愧疚填满。
“你来了。”他放下手里的药碗,声音有些干涩。
苏婉卿没有看他,只是走到病床边,看着老刘溃烂的皮肤,轻声问:“他还好吗?”
“大夫说,能保住命,但以后怕是干不了重活了。”顾晏辰的声音低了下去。
两人沉默地站着,空气里的药味混杂着尴尬,让人喘不过气。
“我爹……”苏婉卿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颤,“他确实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这些工人。他做错了事,该有报应。”
顾晏辰猛地抬头看她,眼神里满是震惊。
“但我还是恨你。”她看着他,眼底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你用那些温柔做诱饵,用那些诗词做伪装,把我骗得团团转。顾晏辰,你赢了仇恨,却输了人心。”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确实赢了,报了仇,揭露了真相,可看着她空洞的眼神,他心里却空得厉害,像被大火烧过的废墟,只剩下一片荒芜。
“这个还给你。”苏婉卿从袖中拿出那方刻着“清风”的歙砚,放在旁边的桌子上,“还有那些诗,那些便签,我都会烧了,就像烧掉我爹的染坊一样。”
她转身往外走,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婉卿!”顾晏辰终于忍不住喊住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如果……如果我不是为了报仇才认识你,你会不会……”
苏婉卿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没有如果。”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风里的灰烬,“顾晏辰,我们之间,只剩下灰烬了。”
说完,她推门走了出去,阳光落在她身上,却暖不了那片被烧尽的心田。
顾晏辰站在原地,看着那方歙砚,砚台背面的“辰”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他伸出手,想去碰,却又缩了回来,仿佛那上面带着灼烧的温度。
是啊,只剩下灰烬了。
可为什么,这灰烬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余温,像她曾在雨巷里的惊鸿一瞥,像她在书房里低头写字的侧影,像她在画舫上被他护在怀里的颤抖……这些余温,烫得他心口发疼,却再也暖不回曾经的时光。
医馆外,苏婉卿抬头看了看天,天空很蓝,像从未被大火熏染过。她不知道未来该去哪里,该做什么,只知道从今天起,苏府的绸缎香,闻香书坊的墨香,雨巷里的丁香香,都成了她不能碰的回忆。
而那些藏在灰烬里的余温,终究是要被风吹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