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春天又到了，城郊的小院里，丁香开得正盛。淡紫色的花瓣堆云叠雪，风一吹，便簌簌落下来，像一场温柔的雨。
苏婉卿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手里捧着那本磨破了角的《漱玉词》，阳光透过花枝落在书页上，映得“寻寻觅觅”四个字有些恍惚。她已经在这里住了整整一年，头发剪短了，褪去了旗袍，换上了素色的布裙，眉眼间的青涩被一层淡淡的疏离取代，唯有读词时，眼底才会泛起一点微光。
“婉卿姑娘，这是新晒的丁香茶。”隔壁的张婆婆端着一个陶罐走进来，见她又在看书，忍不住叹了口气，“又在看这本词啊？都看了一年了。”
苏婉卿接过陶罐，指尖触到温热的陶壁，轻声道：“谢谢张婆婆。”
张婆婆是个寡居的老人，心地善良，去年见她一个年轻女子独自搬到这里，便时常来照看她。她知道苏婉卿心里有事，却从不多问，只是默默送来些吃的用的。
“前几日去城里赶集，听人说，去年那些被顾先生送进大牢的洋商，都被放出来了。”张婆婆一边帮她整理落在石桌上的花瓣，一边随口说道，“说是有人花钱打点了，官府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苏婉卿翻书的手顿了顿，指尖划过“凄凄惨惨戚戚”几个字，声音平静无波：“是吗。”
她早已不是一年前那个会为了一句流言就方寸大乱的姑娘了。顾晏辰死后，她去官府认领了他的遗体，却被告知“重犯尸首已火化”。她知道，这是那些洋商的手笔，他们连让他留一具全尸都不肯。
后来，她托老刘打听，才知道顾晏辰在狱中不仅揭发了洋商走私的证据，还藏了一份更重要的账册，记录着他们贿赂官员的明细。只是这份账册，随着他的死，再也没人见过。
“那些人啊，真是没良心。”张婆婆撇了撇嘴，“听说顾先生的坟，都没人敢去照看，就在乱葬岗那边，荒得很。”
苏婉卿的睫毛轻轻颤了颤，没说话。
其实她去过。去年秋天，她悄悄去了乱葬岗，在一片荒草里找到了一个没有墓碑的土堆，老刘说，那就是顾晏辰。她在那里种了几株丁香，浇了水，坐了整整一天，直到天黑才离开。
她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既不能为他翻案，也不能让那些坏人受到惩罚。她能做的，只有守着这个小院，守着那些残存的回忆，像守着一盏快要熄灭的灯。
傍晚，下起了小雨。苏婉卿把晾在绳上的丁香花收进屋里，这些花是她晒干了用来泡茶的。她刚关好门窗，就听见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她警惕地问。这里偏僻，很少有人来。
“苏小姐，是我，老刘。”门外传来老刘嘶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慌张。
苏婉卿打开门，看见老刘浑身湿透，脸上带着伤，身后还跟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手里抱着一个破旧的木盒子。
“老刘，你怎么了？”她连忙让他们进来。
“苏小姐，我们找到顾先生藏的账册了！”老刘激动地说，声音因为急促而发颤，“就在他以前住的客栈床板下，这是他托我如果他出事就去取的！”
那个年轻人把木盒子递给苏婉卿：“顾先生说，若是他没能把账册交给巡抚大人，就请苏小姐帮忙。他说……您是唯一能信得过的人。”
苏婉卿接过木盒，指尖触到冰冷的木头，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到最后，还是信她的。
她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放着一本厚厚的账册，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洋商和官员的名字，还有他们贿赂的金额和时间，每一页都盖着顾晏辰的私章，字迹清晰有力。
“这些东西太危险了，你们怎么敢……”苏婉卿看着老刘脸上的伤，就知道他们为了取账册，一定受了不少苦。
“顾先生是为了我们才死的，我们不能让他白死！”老刘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苏小姐，您快拿着账册走吧，那些洋商已经发现账册不见了，正在到处找我们！”
苏婉卿看着账册，又看了看窗外的雨，心里忽然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走。”她把账册重新放回盒子里，锁好，“我要去巡抚衙门，把这些交给巡抚大人。”
“万万不可！”老刘急道，“那些官员和洋商是一伙的，您去了就是羊入虎口！”
“我知道。”苏婉卿的眼神很坚定，“可这是顾晏辰用命换来的东西，我不能让它烂在这里。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去试试。”
她想起顾晏辰曾说过，他母亲就是因为发现了秘密才被灭口。她不能让同样的悲剧再发生，不能让他的心血白费。
“苏小姐……”老刘还想劝，却被她打断了。
“老刘，你们先躲起来，等我消息。”她把盒子藏在床底下，又从包袱里拿出仅有的几块银元塞给他们，“拿着这些，找个安全的地方待着。”
老刘看着她决绝的眼神，知道劝不动，只好带着年轻人匆匆离开了。
雨越下越大，苏婉卿换上那件月白色的旗袍——这是她唯一一件像样的衣服了。她对着铜镜理了理头发，镜中的女子脸色苍白，眼神却异常明亮，像极了照片上的顾佩兰。
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小院，看了看院中的丁香花，转身走进了雨幕里。
去巡抚衙门的路很远，雨丝打在脸上，冰凉刺骨。她走得很慢，却很坚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路过闻香书坊时，她停下脚步，看着那扇熟悉的木门，想起了第一次在这里遇见顾晏辰的情景。那时的雨，也像今天这样缠绵，只是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命运会如此残酷。
巡抚衙门的灯笼在雨雾中透着昏黄的光。苏婉卿走到门口，对守门的侍卫说：“我要见巡抚大人，有重要的东西要交给他。”
侍卫上下打量了她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哪里来的疯女人，巡抚大人也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快走开！”
“我有洋商走私和官员受贿的证据！”苏婉卿提高了声音，“若是耽误了大事，你们担待得起吗？”
侍卫愣了一下，似乎被她的气势镇住了，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进去通报了。
苏婉卿站在雨里，看着衙门高大的门楼，心里忽然平静了下来。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是成功，还是和顾晏辰一样的结局。但她不后悔，能为他做最后一件事，能完成他未竟的心愿，就够了。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马车飞快地驶来，停在了衙门门口。车门打开，走下来几个凶神恶煞的汉子，为首的正是那个被顾晏辰送进大牢又放出来的洋商翻译。
“就是她！把账册交出来！”翻译指着苏婉卿，恶狠狠地说。
苏婉卿心里一沉，知道自己被发现了。她转身想跑，却被那几个汉子围了起来。
“放开我！”她挣扎着，声音在雨里显得格外微弱。
可她一个弱女子，怎么敌得过几个壮汉？很快就被他们抓住了胳膊，动弹不得。
“搜她身上！”翻译冷笑着说。
汉子们在她身上翻了一遍，没找到账册，顿时急了：“账册呢？快交出来！”
苏婉卿咬着牙，不肯说一个字。
“看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翻译使了个眼色，一个汉子拿出一根木棍，狠狠打在了她的腿上。
剧痛传来，苏婉卿踉跄着跪倒在雨里，膝盖磕在青石板上，渗出血来。雨水混着血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殷红，像极了落在地上的丁香花瓣。
“说不说？”翻译蹲下来，捏着她的下巴，眼神凶狠。
苏婉卿看着他丑陋的嘴脸，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们这些坏人，不会有好下场的。顾晏辰不会放过你们，老天爷也不会放过你们！”
“死到临头还嘴硬！”翻译被激怒了，夺过汉子手里的木棍，狠狠朝她头上砸去。
苏婉卿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顾晏辰的脸，闪过雨巷里的初遇，闪过书房里的诗稿，闪过他最后温柔的眼神。
原来，从相遇的那一刻起，他们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木棍终究没有落下来。巡抚大人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住手。”
翻译等人吓了一跳，连忙松开苏婉卿，跪了下来：“大人……”
巡抚大人没看他们，只是对苏婉卿说：“你说的证据，在哪里？”
苏婉卿挣扎着站起来，忍着剧痛，从袖中拿出一把小巧的钥匙——这是打开床底盒子的钥匙。“证据在城郊的小院里，床底下的木盒里。”
巡抚大人点了点头，对侍卫说：“去把东西取来，另外，把这些人都抓起来。”
翻译等人顿时哭喊起来，却还是被侍卫拖走了。
苏婉卿看着他们被抓走，心里终于松了口气。她想对巡抚大人说些什么，却忽然眼前一黑，倒在了雨里。
失去意识前，她仿佛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看到了顾晏辰站在丁香花下，对她微笑，像初见时那样，干净得像江南的雨。
雨还在下，丁香花落在她的旗袍上，像一层薄薄的雪。这个春天，丁香落尽了，带着那些未尽的爱恋和遗憾，悄无声息地埋进了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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