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府上事又多起来，这日父亲唤了卓单递过一只单子，我忙赶着喝了粥蹦跶到两个大人的手底下。

“卓单要出去？我也要去，好不容易熬到假日！”我扯着卓单的衣角不放。

父亲张了张嘴，奈何管事这时报粮仓出了些问题，只把这个问题抛给卓单便忙赶了出去。

卓单拗不过我，软磨硬泡让我跟了去。

清早的露水重，空气格外清爽，长安街这早些时辰也是热闹的，酒旗茶幌在风里舒卷，各色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干货铺子前挤满了挎篮的主妇，空气里浮动着八角茴香的浓郁气息。卓单对着单子细细挑选，我踮脚扒着柜台看了会儿，便被隔壁菜铺前的一只三花猫引去了目光。

它蹲在一筐嫩绿的莴苣旁，尾巴优雅地卷着前爪，琥珀色的瞳孔在阳光下凝成两道细线。最稀奇的是它不怕人，任我蹲在面前抚摸它缎子般的皮毛，也只慵懒地掀了掀眼皮，喉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卖菜的阿婆见了我也直说这猫懒得很，连人挠它也不看一眼！我摆手说着没事。

正沉醉在这份毛茸茸的温暖里，忽然觉着衣袖被轻轻拽动。回头看见个男孩，大概比我要小一些，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衫。那衣裳明显大了一圈，袖口挽了三折才露出手腕，衣摆下可见密密匝匝的针脚——肩头补着深蓝布片，肘部缀着浅灰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他有些瘦小，锁骨从宽松的领口透出清晰的轮廓，但面颊透着健康的红晕。最动人是一双眼睛，像浸在溪水里的黑玛瑙，亮得能照见人影。

“我叫金叶。”他嗓音清凌凌又带着些口音，从怀里掏出只竹蚂蚱递过来。那蚂蚱编得极精巧，连触须都细细劈出毛刺，翠竹皮还带着清冽的草木香。

我们并排坐在菜铺的青石阶上。金叶说话时总爱比划，宽大的衣袖便胡乱翻飞，我帮他别了上去。

“我们村后山有片野莓子，下雨后冒出来，红得跟玛瑙珠子似的，那时仲夏里蚊子多我们也不怕，打了赤脚去摘！溪里还有桃花瓣那么大的小鱼，得用纱布兜着捉，但我们不捉回去，等闹够了又放它们回去......”他忽然压低声音，“去年我还见过野狐狸，尾巴这么长——”双臂张开比划时，袖管滑落，露出细瘦手腕上系着的红绳。

说到编草虫，他眼睛更亮了，随手扯过摊上的茭白叶示范：“要选老嫩适中的叶子，太脆的易断，太软的没形。”指尖翻飞间，一只蜻蜓雏形渐显，“我娘说这些不当吃不当穿，我爹教我编了，就说这玩意儿自然有人喜欢......”话音忽止，他低头将蜻蜓翅膀捻出细纹，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本来我娘不让教的。”

“为什么？”我有些奇怪，“这种小巧东西我怎么也学不来，学来自己玩也好。”

金叶又笑起来，面颊红彤彤很可爱，“我也觉着！所以我还是学了，那年除夕我给村里的孩子们一人一个！他们都说我手巧嘞……”

卓单找来时，暮色已染黄了青石板路。金叶慌忙起身，下意识拍打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我把竹蚂蚱小心收进内袋，金叶的奶奶往我怀里塞了两个脆瓜，瓜皮还凝着清凉的露水，我本想拒绝，阿婆却道金叶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这算是你陪他的谢礼，我也只好收了。

走出十余步回头，见金叶仍立在原地。夕阳将他瘦小的身影拉得很长，宽大的衣摆在晚风里鼓荡，像株亟待抽枝的幼苗。他忽然举起手臂挥了挥，袖管滑落至肘间，手腕上系着的一小截红绳在暮色里亮着一簇小小的火光。

回家路上，青石板路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我踩着卓单被拉得长长的影子，袖袋里的竹蚂蚱随着步伐轻轻硌着臂弯。

“卓单，”我扯了扯她的裙裾，“方才我交到新朋友了。”

卓单正点数着篮里的货品，闻言低头看我，鬓边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晃，打趣我道：“可是又拿饴糖哄了哪家娃娃？”

“才不是呢。”我掏出那只竹蚂蚱举高了晃晃，“是菜铺金奶奶的孙儿，叫金叶。你看这是他送我的——”蚂蚱的竹翅在夕照里透出翡翠般的光泽，“他还会编蜻蜓、蚱蜢，说改日教我编个蝈蝈笼子！他还和我说了他们乡下屋子前有一个大鱼塘！……”

卓单接过竹蚂蚱对着光端详，针脚细密得让她“嗯”了一声：“倒是好手艺。”

“他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玛瑙，很漂亮。”我蹦跳着踩上道旁的石阶，“金叶会和我说山里的白狐狸，溪水里的小鱼——”忽然想起什么，拽住她的衣袖急急补充，“但他太瘦了不好，看起来比我小，我下次要拿些芝麻糖给他。”

卓单被我逗发笑，云鬓间的银簪流苏簌簌摇动。她将竹蚂蚱小心塞回我掌心：“小少爷交了好朋友卓单可开心了，下次去菜铺那照顾一下他们的生意……”

暮风拂过街畔的酒旗，我把竹蚂蚱贴在耳边轻捏，听着那些细竹片发出春雨般的簌簌声。忽见路旁蹿过一只三花猫，忙指给卓单看：“就是这样的猫！金叶说他们家猫会逮田鼠，去年生了窝崽儿，尾巴比鸡毛掸子还蓬松，就是懒，不把它带出去就不动......”

我的话音散在温软的夏风里，卓单篮中的新茶香与怀里的脆瓜清甜交织成网，网住了一路吱吱喳喳的雀跃。斜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的小影儿在青石板上欢快地跳跃，袖袋里的竹蚂蚱也跟着轻轻振动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