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声

林砚是被书包砸醒的。

　　“发什么呆呢？早自习要迟到了！”苏晚的声音带着晨露的清透，她背着书包站在巷口，白袜子上的小兔子在晨光里晃，“你的肉包呢？”

　　林砚猛地摸向书包侧袋，两个温热的肉包正安静地躺着，醋包被他单独用塑料袋裹了三层。“在呢。”他把包子递过去，指尖触到她的掌心，像触到2015年清晨最软的云。

　　苏晚咬了一大口，醋汁顺着嘴角往下滴，她慌忙用手背去擦，眼里却亮得很：“阿姨的包子铺今天多放了姜，好吃。”林砚看着她的侧脸，突然想起电子表没再震动——从昨晚送她回家到现在，表盘始终是漆黑的，像只闭上眼的鸟。

　　数学课上，老师把上周的测验卷拍在讲台上，红色的叉号在林砚的卷子上蔓延。“林砚，你这分数是睡出来的？”老师的粉笔头砸在他桌角，“苏晚，你给讲讲，这道题的辅助线为什么这么画。”

　　苏晚站起来时，林砚看见她校服袖口沾着新的粉笔灰，和记忆里的位置分毫不差。她讲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讲到关键处会下意识地咬一下嘴唇——这个小动作，她后来在病房里演算化疗方案时也常常做。

　　下课铃响的前一秒，电子表突然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林砚低头去看，屏幕上的日期正疯狂跳动，从2015年9月11日，唰唰地奔向2018年6月7日。

　　高考那天的雨，比记忆里更大。

　　林砚站在考点门口，手里攥着两把伞，校服已经被淋透。苏晚从出租车里钻出来，白色的连衣裙下摆沾着泥，手里紧紧抱着透明文件袋，里面的准考证被雨水浸得发皱。“你怎么在这儿？”她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左边嘴角的梨涡藏在雨帘里。

　　“等你。”林砚把伞递过去，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这是18岁的苏晚，她的妈妈已经走了半年，她把所有的奖状都烧在了墓碑前，说“妈，我不用你再为我骄傲了”。

　　考场的铃声响起时，电子表在口袋里发烫。屏幕上浮现出淡蓝色的字，像雨丝落在水面：

　　“她昨晚在医院走廊复习到三点，文件袋夹层里有张催款单。”

　　“别让她看见你口袋里的录取通知书——你考上了她填的第一志愿，而她的志愿表，在今早的出租车里被偷了。”

　　林砚猛地摸向自己的口袋，那张印着“燕大物理系”的通知书边角已经被攥得发软。他看着苏晚跑进考场的背影，白色连衣裙在雨里像只折翼的蝴蝶，突然想起15岁那天，她蹦蹦跳跳地说要请他吃草莓冰棒。

　　原来有些褶皱里的回声，早就注定了音调。

　　他在考点门口站了整整一天，雨停的时候，看见苏晚被一个陌生男生扶着走出来。那男生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志愿表，正低声说着什么，苏晚的肩膀在发抖，却拼命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林砚转身走进巷口的便利店，买了支草莓味的冰棒。塑料包装被体温焐得发软，奶油顺着指缝往下淌，甜得发腻，像15岁那天她塞给他的橘子糖。

　　电子表的震动越来越急，日期开始倒转，从2018年倒回2016年，停在了某个飘雪的冬日。

　　林砚推开病房的门时，苏晚正趴在床边写作业，头顶的输液管里，药液正一滴一滴往下落。她的妈妈躺在病床上，呼吸微弱，床头柜上放着半个没吃完的苹果——是苏晚早上削的，果皮连成一整条，没断。

　　“你怎么来了？”苏晚抬头时，睫毛上沾着雪花，“今天不是要期末考吗？”

　　林砚把怀里的保温桶放在桌上，里面是他早上五点起来炖的排骨汤。“老师说我可以缓考。”他蹲下来，看见她的作业本上，“函数”两个字写得歪歪扭扭，笔尖戳破了纸页。

　　电子表突然亮起，屏幕上是2023年的苏晚，她坐在跨江大桥的栏杆上，手里拿着张泛黄的纸，是他当年帮她补链条时，她偷偷画的他的侧脸。

　　“林砚，”病床上的阿姨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家晚晚……麻烦你了。”

　　苏晚猛地捂住妈妈的嘴，眼泪砸在作业本上，晕开一小片墨渍。“妈你别说话！”她的声音发颤，“医生说你要好好休息……”

　　林砚走出病房时，走廊的窗户正对着医院的后花园。雪落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像给所有未说出口的话，都裹上了层白棉被。他突然明白，时间的褶皱从不是为了改写结局，而是让他看清，那些藏在岁月里的温柔——15岁的橘子糖，18岁的雨，20岁的排骨汤，原来早就把未来的苦，酿成了回甘。

　　电子表的屏幕开始闪烁，像颗即将熄灭的星。林砚知道，自己该回去了。

　　最后一眼，他看见16岁的苏晚正趴在床边，偷偷把他炖的排骨汤，一勺一勺喂给妈妈。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发梢，白袜子上的小兔子，在雪光里轻轻晃动。

　　他的口袋里，还揣着那颗15岁的橘子糖纸叠的星星。

　　当意识重新沉入黑暗时，林砚仿佛听见苏晚的声音，穿过无数个褶皱的时空，轻轻落在他耳边：

　　“林砚，冰棒要化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