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收起跳板,粗壮的缆绳被水手们吆喝着从系缆桩上解开,沉重的铁锚在绞盘刺耳的“嘎吱”声中,带着湿淋淋的海水和泥沙,缓缓被拉离海底。
“呜——”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穿透浓雾,悠长而苍凉,宣告着启航。
巨大的船帆被水手们合力拉动绳索,沿着桅杆缓缓升起。湿透的帆布沉重地拍打着,发出“噗噗”的闷响,逐渐吃满了风,变得鼓胀而坚实。船只开始缓缓移动,破开墨蓝色的、泛着白色泡沫的海面,驶离那片熟悉的、被浓雾笼罩的码头。
范闲站在船舷边,紧紧抓着冰冷的木质栏杆,用力眺望着逐渐远去的澹州港。码头上,祖母那坐着轮椅的瘦小身影,在浓雾中越来越模糊,最终变成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黑点。但他知道,祖母一定还在那里,一直看着,直到船只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以下。
眼眶终于无法抑制地湿润了。海风猛烈地吹拂着他的头发和披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咸腥的水汽。他将怀中那个明黄色的木盒抱得更紧,仿佛那是连接故土与亲情的唯一纽带。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咸涩的空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船尾方向。
在船尾楼更高一层的阴影里,一个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灰色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
叶归荑。
她已经摘下了兜帽,海风将她额前几缕碎发吹得不断飞舞,拍打着她苍白而毫无表情的脸颊。她没有像范闲一样眺望逝去的澹州,而是微微侧着身,目光投向船只前进的方向——那被更加浓重的海雾和未知所笼罩的、通往京都的茫茫海路。
她的眼神,依旧是那种亘古不变的冰冷和平静。仿佛刚才码头上那场沉重的告别,那无声的触碰,都未曾在她心中激起丝毫涟漪。仿佛她只是一件没有情感的行李,被命运搬上了这艘驶向权力漩涡的航船。
但范闲却敏锐地捕捉到,她那垂在身侧、自然放松的手,指尖似乎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无意识地触碰着藏于袖中的某件冰冷硬物——是那柄刻刀?还是……别的什么?
“哗——啦——”
巨大的船头破开一道白色的浪痕,官船正式驶入了浩瀚无垠的外海。澹州海岸的轮廓彻底消失在浓雾与海平面之下,再也看不见了。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翻滚着灰白色浪涛的墨蓝大海,以及头顶那低沉压抑、仿佛永远也不会散去的铅灰色云层。
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整艘船,以及船上的人,彻底吞噬。
范闲收回了目光,不再看向船尾那个冰冷的身影。他转身,抱着木盒,准备返回分配给他的舱房。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在更高处的主桅杆顶端,那面完全鼓胀的船帆阴影之下,似乎有一个极其模糊的黑色小点,如同栖息在那里的乌鸦,又像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影?
是错觉吗?还是……
范闲的心头猛地一跳!他倏然抬头,凝神望去!
然而,桅杆顶端除了剧烈晃动的帆索和浓重的雾霭,空空如也。只有海风穿过缆绳和帆布发出的、如同鬼泣般的呜咽声。
他用力摇了摇头,将那荒谬的错觉甩出脑海。一定是离愁别绪和紧张感导致的眼花。
他抱着木盒,一步步走下舷梯。脚下的甲板随着海浪的起伏而微微摇晃,仿佛预示着他即将踏上的,正是一条充满未知与颠簸的命运之路。
官船如同离弦之箭,向着北方,向着那座汇聚了天下风云、也隐藏着无尽危险的雄城,坚定地驶去。
船尾,叶归荑依旧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风中,如同钉死在甲板上的雕像。她的目光穿透重重迷雾,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座巍峨城池冰冷的轮廓,看到了那高耸的宫墙,看到了那无数双在暗处窥探、算计的眼睛。
海风吹起她灰布衣裙的下摆,猎猎作响,更衬得她身形单薄,却又带着一种异样的坚韧。
她缓缓抬起那只一直垂着的手。掌心摊开,里面赫然躺着一样极小的事物——那是一枚只有米粒大小、通体浑圆、散发着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能量波动的……金属珠子。
这是在澹州港码头,范老太太与她手指触碰那枚翡翠戒指时,极其隐秘地、顺势塞入她掌心的东西!
叶归荑的手指缓缓收拢,将那枚微小的金属珠子紧紧攥在掌心。冰冷的触感传来,却仿佛带着一丝来自那位深不可测的老人的、微弱的温度。
她再次将目光投向北方,那无边无际的、迷雾深锁的海天之交。
冰冷的唇线,极其极其轻微地,向下抿紧了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不是微笑。那是……一把无形之刃,悄然出鞘的第一寸寒芒。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深渊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