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再次陷入一种尴尬而危险的凝滞。
叶归荑的沉默，像一堵冰冷的墙，挡住了李云睿所有的试探。但“潘多拉”这个词，已经像一颗毒种，植入了李云睿的心底，并开始疯狂滋生蔓延。
李云睿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那种刻意营造的温和慵懒如同潮水般退去，显露出底下冰冷的礁石。她不再看叶归荑，而是将目光转向窗外那片残荷潋滟的湖面，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更深的偏执：
“轻眉姐姐总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觉得她带来的东西是希望，是未来……可她忘了，人心是最复杂的盒子。一旦打开，放出的究竟是希望，还是毁灭……谁又能说得清呢？” 她像是在对叶归荑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她失败了。所以，后来者……更应该懂得分寸和界限。有些盒子，不该开的，永远都不要去碰。”
这话语里的警告意味，已经赤裸裸得近乎威胁。
范闲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今天这场茶会，已经彻底偏离了“闲话家常”的轨道，变成了一场针对叶归荑的、暗藏杀机的审讯。而叶归荑那句莫名其妙的“潘多拉”，更是将她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
叶归荑依旧沉默。她甚至端起了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凑到唇边，极其缓慢地抿了一口。冰凉的茶汤滑过喉咙，带着苦涩的回味。她的动作从容得近乎漠然，仿佛完全没有听到李云睿那番暗含杀机的话语。
李云睿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叶归荑身上。这一次，那目光里不再有丝毫掩饰，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一种居高临下的、仿佛在看一件即将被摧毁的物品般的冷漠。
“叶家妹妹似乎……很不喜欢说话？” 她微微歪头，流苏轻晃，语气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也好，安静有安静的好处。至少……不会因为说错话，而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不是吗？” 她的指尖，有意无意地拂过茶台上那柄用来切割茶饼的、小巧锋利的银刀。刀身在透过鲛绡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刺目的寒芒。
范闲的背脊瞬间绷紧！他几乎要立刻起身告辞！
就在这时，叶归荑放下了茶杯。杯底与茶台相碰，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她再次抬起眼，看向李云睿。这一次，她的目光不再是全然的平静，而是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冰层裂开缝隙时透出的……讥诮？
“殿下说的是。” 她开口，声音依旧清冷，“无言，有时便是最好的言语。毕竟……”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极快地扫过李云睿方才把玩过的那把银刀，以及她腕间那只水色极佳的翡翠镯子，“……再精美的盒子，也怕遇到不识货、却力气大的莽夫。一旦砸开，里面藏着的是珍宝还是灾祸，对砸盒子的人来说，并无区别，都是……麻烦。”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云睿和范闲耳中。
这话……像是在认同李云睿？却又像是在反过来警告李云睿？不要做那个“不识货却力气大的莽夫”？否则打开盒子，放出“灾祸”，对双方都是麻烦？
李云睿的瞳孔，再次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她盯着叶归荑，仿佛要重新评估这个沉默得如同石头、却偶尔会吐出惊人之语和锋利言辞的女人。
范闲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两个女人的对话，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糖霜的毒箭，在空中来回穿梭，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他再也坐不住了！
他猛地站起身，脸上挤出歉意的笑容：“殿下，今日叨扰已久。想起书院那边还有些功课未完成，范闲恐怕得先行告退了。”
李云睿的目光终于从叶归荑身上移开，落在范闲脸上。那冰冷的审视迅速褪去，重新披上了那层优雅温和的假面。她微微一笑，仿佛刚才那番暗流汹涌的交锋从未发生：
“既是有功课，本宫便不留你们了。闲儿如今是书院栋梁，自然学业为重。” 她轻轻抬手，示意侍女送客。
范闲如蒙大赦，连忙躬身行礼。叶归荑也跟着站起身，行了一礼，依旧沉默。
两人在侍女引导下，转身走出水阁。踏上九曲桥时，范闲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李云睿依旧独自坐在茶台旁，侧对着他们。她没有看他们离去，只是微微垂着头，手中把玩着那柄小巧的银刀。指尖在锋利的刀刃上极其缓慢地划过，眼神幽深难测，嘴角似乎噙着一丝冰冷而诡异的弧度。窗外光线透过纱幔，在她美艳绝伦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她看起来如同一位端坐在蛛网中央、计算着如何吞噬猎物的艳美蜘蛛。
范闲心头一凛，迅速转过头，加快脚步，几乎是带着叶归荑逃离了这座美丽而危险的府邸。
马车缓缓驶离。车厢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范闲死死盯着对面依旧面无表情、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的叶归荑，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怒火和恐惧问道：
“你到底是谁？！‘潘多拉’……到底是什么？！”
叶归荑转过头，看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京都的繁华喧嚣如同无声的背景板。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范闲以为她不会再回答。
然后，一个极其轻微、仿佛叹息般的声音，才缓缓响起，消散在车轮的辘辘声中：
“一个……最好不要被打开的盒子。”
车窗外，秋日的天空高远而苍白，一行南迁的雁群正排成人字形，无声地掠过京都巍峨的城楼，飞向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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