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石碑中庭,又穿过几条曲折的廊道,范闲似乎完成了某种“带新面孔认路”的任务,明显放松了一些,带着叶归荑朝着出口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出口,那种无所不在的监控感和压抑感似乎逐渐减弱。空气也仿佛流通了一些,那混合的恐怖气味变淡了。但叶归荑精神感知中,那些冰冷的“注视”并未完全消失,只是密度降低了,变得更加隐蔽和分散。
就在他们经过一条相对明亮的侧廊,出口的光亮已然在望时——
“嘎吱……”
旁边一扇虚掩着的、看似是杂物房的黑木门,忽然被人从里面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打着补丁的灰色袍子,头发花白稀疏,佝偻着背的老者,端着一个盛满了浑浊污水和破布的木盆,颤巍巍地迈出门槛。他似乎老眼昏花,腿脚也不利索,出门时一个趔趄,手中的木盆猛地一歪!
“哗啦!”
大半盆散发着刺鼻酸臭味的污水,夹杂着油腻的破布条,劈头盖脸地朝着叶归荑泼了过来!
事发突然!距离极近!
范闲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拉开叶归荑,却慢了一步!
眼看那污秽不堪的液体就要泼溅到叶归荑那身灰布衣裙上!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叶归荑的身体仿佛本能般地做出了反应!她没有后退,没有格挡,而是以一种近乎舞蹈般的、极其细微精准的韵律,原地极其快速地微微侧身、旋腕、提膝!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协调到了极致,如同计算过无数遍一样!
那泼来的污水和破布,几乎是贴着她的衣角、袖口、鞋面滑过!竟没有一滴、一片沾染到她身上!所有的污秽,都“恰到好处”地泼洒在了她身旁冰冷光滑的黑石地板上,溅开一滩难看的污渍。
那佝偻老者似乎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稳住木盆,连连鞠躬道歉,声音苍老沙哑,带着浓重的口音:“对不住!对不住!老朽眼花,没看到贵人经过……对不住……”
范闲皱了皱眉,摆摆手:“下次小心点。” 他看向叶归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刚才那一下,快得几乎看不清,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村妇能有的反应。
叶归荑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那滩污水,又看了一眼那不断道歉、显得惶恐卑微的老者。她的精神感知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瞬间扫过老者:心跳加速(符合受惊),肌肉颤抖(符合年老),呼吸急促(符合慌乱)……一切似乎都合情合理。
但……太合理了。
合理得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而且,在她闪避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附近至少有三道来自不同方向的、“注视”的焦点,极其短暂地、高度集中地落在了她的身上!那不再是之前那种泛泛的监控,而是带着明确目的的、评估性的凝视!
是在测试她的反应?测试她是否身怀武艺?测试她在突发状况下的本能?
叶归荑收回目光,对着那惶恐的老者,极其平淡地说了一句:“无妨。”
声音清冷,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差点被泼了一身污水的不是自己。
她不再停留,继续朝着出口走去。范闲看了那老者一眼,也跟了上去。
那佝偻老者依旧站在原地,抱着空木盆,惶恐地躬着身子。直到两人的脚步声远去,消失在出口的光亮处,他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了一点腰。那双原本浑浊昏花的老眼里,瞬间闪过一抹与其年龄和身份绝不相符的、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快得如同错觉。他看了一眼地上那滩污水,又看了一眼叶归荑离去的方向,嘴角极其细微地扯动了一下,然后,抱着木盆,悄无声息地退回了那扇黑木门后,门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关拢。
门外,阳光刺眼。
重新站在监察院那巨大的黑色鹰徽之下,范闲长长地、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水下潜泳归来。温暖的秋阳照在身上,却一时驱不散那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他看向身旁的叶归荑,发现她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京都秋日那高远却苍白的天空,仿佛在重新确认自己还“活着”,还存在于这个有温度、有光亮的世界。
但范闲没有看到,在叶归荑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眸最深处,倒映着的,不再是天空,而是那条无尽深邃的黑色长廊,那面刻满冰冷规条的石碑,那个不起眼的六芒星符号,以及……那辆在黑暗中缓缓碾过、无声宣示着绝对存在的……
轮椅。
它的轮子,似乎并非碾在石地上。
而是碾在人的心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