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烟花还在不知疲倦地绽放，将办公室染成一片流动的光影彩绸。爆裂声浪一波接着一波，震得玻璃嗡嗡作响。但此刻，小逸的世界里，所有的喧嚣都退潮了，只剩下抽屉里那片无声的白色海洋，和眼前银枝那双终于不再掩饰的眼睛。
“你……终于发现了。”
那句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足以颠覆整个世界。
小逸的喉咙干得发紧，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个破碎的气音。他想问的问题太多了：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些“谢谢”……到底是什么意思？是感激，还是……别的？但他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巨大的信息洪流冲垮了他所有的语言能力。他只是死死地抓着颈间那条柔软的羊绒围巾，指尖深深陷进去，汲取着那上面残留的、属于银枝的体温和气息，仿佛这是唯一能支撑他站立的浮木。
银枝也没有再说话。他沉默地看着小逸脸上瞬息万变的震惊、茫然、难以置信，还有那一点点微弱却无法忽视的、被点燃的光亮。他镜片后的目光深邃而复杂，像风暴过后的海面，翻涌着太多沉淀已久的东西——被窥破的窘迫，长久压抑后的释然，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坦诚。
他微微侧身，伸出手，没有去碰小逸，而是轻轻地将那个被拉开一道缝隙的抽屉，推得更开了一些。
这个动作打破了凝滞的空气。更多的白色纸杯暴露在办公室顶灯和窗外烟花交织的光线下，密密麻麻，堆积如山。那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沉默却无比沉重的证据，证明着这三年里，每一天的注视、每一次的递送，都未曾落空。
小逸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些杯底。在更明亮的光线下，那些铅笔字迹显得更加清晰。每一个日期，都精确地记录着他心跳加速的时刻；每一个“谢谢”，都像一把小锤，敲打着他过去三年里自以为是的认知壁垒。
“我……”小逸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我以为……你收起来，是……是觉得麻烦，或者……不喜欢。”他艰难地吐出那个盘旋在心底三年的误解，每一个字都带着迟来的钝痛和荒谬感。
银枝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下抿了一下，那是一个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他抬手，轻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细框眼镜，这个习惯性的动作在此刻显得有些无措。
“不喜欢？”他低声重复，声音依旧平稳，但尾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不。我只是……不想扔掉。”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杯子上，眼神变得专注而柔和，像是在凝视什么极其珍贵的藏品。“每一个，都带着温度。”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你的温度。”
“我的……温度？”小逸喃喃重复，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胀。他泡的茶的温度？还是……他递过去时，指尖传递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度？
银枝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微微倾身，修长的手指伸向抽屉，没有去碰那些杯子，只是悬停在它们上方，指尖指向其中一个日期较早的杯底：“2021年11月7日。那天降温很厉害，你泡的茶特别烫。你递给我的时候，指尖都烫红了，自己却没发现。”
他的手指又移向另一个：“2022年5月20日。那天……茶水间的水壶坏了，你跑了三层楼去别的部门接的热水。回来的时候，额头上都是细汗。”
“2023年9月12日，你换了新的柚子茶酱，味道比之前的更酸一点。你那天有点紧张，问了我两遍‘会不会太酸了？’。”
银枝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份严谨的报告。但每一个日期，每一个细节，都像精准的坐标，将小逸早已模糊或忽略的瞬间清晰地定位、挖掘出来。那些他以为只有自己记得的、微不足道的付出和心情，原来都被另一个人如此细致地、近乎贪婪地收藏着，刻在杯底，也刻在心里。
小逸彻底呆住了。一股汹涌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他慌忙低下头，不想让银枝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但微颤的肩膀却暴露了他的情绪。
原来，他从来不是孤独的朝圣者。在他默默仰望的同时，另一个人也在用他沉默而笨拙的方式，进行着一场同样漫长的守望。那些被妥帖收藏的纸杯，不是冰冷的界碑，而是一座座用时间堆砌的、无声的丰碑，记录着他未曾宣之于口的爱意。
窗外的烟花表演似乎进入了尾声，爆裂声渐渐稀疏，最后一声巨大的轰鸣后，夜空重归沉寂，只留下硝烟弥漫的痕迹和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办公室里的喧嚣骤然褪去，只剩下空调的低鸣和两人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沉默再次降临，但这一次，不再冰冷和窒息。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张力，混合着尚未散去的硝烟味、蜂蜜柚子茶的甜香、羊绒围巾的暖意，还有那几乎要破壁而出的、浓烈的心意。
银枝看着低头的小逸，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肩膀和紧抓着围巾的手指。他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终于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杯茶……凉了。”他指的是桌角那杯小逸最初送进来、他还没来得及喝的蜂蜜柚子茶。“我……再去泡一杯？”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小逸颈间那条属于自己的围巾上，补充道，“或者……你想喝点别的？”
这简直不像银枝会说的话。不是命令，不是陈述，而是带着征询意味的、笨拙的关心。他在试着靠近，用一种他还不熟练的方式。
小逸猛地抬起头，眼眶还红着，睫毛上沾着一点未干的湿意，但眼睛里却像被烟花最后的余烬点燃，亮得惊人。他看着银枝，看着他那张总是疏离冷静的脸上此刻清晰可见的紧张和期待。
巨大的勇气，或者说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冲动，瞬间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他没有回答关于茶的问题，而是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碰了碰银枝放在桌沿的手背。
那触感微凉，却像带着电流。
银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镜片后的瞳孔骤然收缩。
小逸的脸颊瞬间烧得通红，但他没有退缩。他看着银枝的眼睛，声音依旧带着点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坚定：
“茶……等会儿再说。”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你……现在能不能先告诉我，”他指了指那个装满纸杯的抽屉，指尖最终落在银枝的心口位置，动作轻得像羽毛拂过，“除了‘谢谢’……这里，还装着什么？”
问题直白得近乎莽撞，却像一把钥匙，精准地插进了锁芯。
银枝的目光牢牢锁住小逸，那层惯有的冷静冰壳彻底碎裂，露出底下汹涌而滚烫的熔岩。他看着小逸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看着那抹红晕从脸颊蔓延到耳尖。时间仿佛在两人胶着的视线中凝固了一瞬。
然后，他反手，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用自己的手掌，覆上了小逸还停留在他心口上方、微微颤抖的指尖。
掌心温热，带着薄茧，完全包裹住小逸微凉的指节。
他没有立刻回答那个问题，只是用行动给出了最直接、最有力的回应。他微微低下头，额头几乎要抵上小逸的额发，镜片后的目光深邃得如同要将人吸进去，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终于得以释放的沙哑：
“装着你。”他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在小逸的心尖上，“三年，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只装着你。”
窗外，城市的灯火无声流淌。办公室内，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照着两个终于不再需要抽屉来收藏心意的人影。抽屉里的宇宙被打开了，而一个新的、只属于他们的宇宙，正在无声地、炽热地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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