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带了些凉意，院角的槐树叶子沙沙响。周先生裹紧了外衣，第三次走到窑边——火口的焰色比傍晚时沉了些，从明黄变成了橘红，舔着砖壁时，倒像谁把天边的晚霞揉碎了塞进去。
“先生，我替你守会儿。”阿砚端着碗热茶走过来，茶水里浮着两颗红枣。他夜里总醒得勤，耳朵像装了弦，窑里火声稍变，就能立刻听出来。周先生接过茶碗，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笑了笑：“你这耳朵，比窑上的风标还灵。”
窑房的窗纸透着微光，林舟和周明还没睡。两人趴在桌上翻抄本，烛光把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你看这段，”林舟指着一行字，“‘夜烧陶，需观星象。星子密时，火要缓；星子疏时，火要急。’这说法倒新鲜。”周明扒着窗户往外看，夜空蓝得像块淬了水的钢，星子稀稀落落的，亮得有些晃眼。
“阿砚哥说的‘看火色’，大抵就是这个理。”周明回头，见桌角放着个阿砚白天做的陶瓶，瓶身上刻着简单的云纹，“你说，咱们明天开窑，能见到抄本里写的‘星斑’吗？”林舟没答，只伸手摸了摸陶瓶的壁——凉丝丝的，却像还留着白日里窑火的余温。
灶间的水缸“叮咚”响了一声，是阿松起夜。他揉着眼睛走到院子里，被窑口的火光晃了下，忽然停住脚——月光从槐树缝里漏下来，落在青石板上，像撒了把碎银，而窑顶的烟在夜里成了淡灰色，被风扯着，竟和天上的云絮缠在了一起。
“这烟，倒像要往天上长。”阿松嘀咕着，刚要回屋，却见念念的小窗里亮了灯。他凑过去扒着窗沿看，小姑娘正坐起来，揉着眼睛找她的小篮子。苏晚的声音轻轻的：“念念乖，篮子在床头呢，泥兔子好好的。”
天快亮时，窑里的火渐渐缓了。阿砚撤了松柴，只留些炭火温着，窑口的焰色慢慢隐进砖缝里，只剩些暖烘烘的气往外冒。他靠在窑边打盹，没多久，就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闹醒——是念念光着脚跑出来，小篮子挂在胳膊上，里面的泥兔子脑袋歪向一边，倒像也醒了。
“阿砚哥，窑火睡了吗？”小姑娘仰着小脸问。阿砚刚要说话，却见东边的天慢慢亮了，先是透出点鱼肚白，接着染上粉，最后竟漫开一片橘红，和窑里沉下去的火色像极了。
“它没睡，”阿砚指着天边的朝霞，“它跑到天上去了。”
念念似懂非懂，伸手去够窑口的砖壁。指尖刚碰到，就被烫得缩回来，却又忍不住再碰一下。阿砚笑着把她抱起来，让她看窑缝里的光——那光淡淡的，像揉碎的星子，正慢慢往陶坯里钻。
灶间的米已经淘好，阿穗正往锅里撒南瓜丁。周先生站在井边打水，桶沿晃着晨光，和前几日的模样差不多，却又好像哪里不一样。阿松蹲在石案边编竹筐，篾条在手里绕着，忽然哼起了不成调的歌。
窑顶的烟又淡了些，在晨光里泛着青。周明扒着门框数星子，却发现天快亮了，星子早就藏了起来。他回头时，见林舟正往本子上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页，沙沙响着，竟和窑里炭火的声儿混在了一起。
“等会儿开窑，要是能出带星斑的陶，就给念念做个小笔筒。”阿砚的声音从窑边传来。念念立刻把小篮子举起来：“还要装我的泥兔子！”
风从槐树叶里钻出来，带着些晨露的湿意。窑里的火还在温着，像在慢慢熬着什么，要等太阳再高些，才能把那些藏在陶坯里的光，一点点焐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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