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那是一个小小的、粗陶烧制的酒坛。样式极其古朴，甚至有些粗糙，坛口用一层油纸和细麻绳封着。

范闲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去墓碑基座上覆盖的积雪。然后，他解开麻绳，撕开封口的油纸。一股清冽醇厚、带着独特草木气息的酒香，瞬间在风雪中弥漫开来，竟是压过了寒风的凛冽。

他拿起酒坛，没有酒杯，就那样仰起头，对着坛口，自己先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辛辣的酒液入喉，让他微微蹙了下眉，随即长长地吁出一口白气，混在风雪里。

然后，他手腕倾斜，将坛中那清澈的酒液，缓缓地、均匀地，倾倒在那冰冷的、刻着“陈萍萍”名字的青石碑座之上。

酒液汩汩流淌，浸润了石碑粗糙的表面，在寒风中迅速变得冰冷，散发出更浓郁的香气。像是在进行一场沉默的祭奠，一场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对话。

做完这一切，范闲站起身。他没有立刻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墓前，背对着风雪，也背对着林望舒和五竹。风雪卷起他靛蓝色棉袍的下摆和凌乱的发丝，背影显得格外孤寂。

又过了许久，久到那倾倒的酒液几乎要在石碑上冻成薄冰。

范闲终于转过身。

他的脸上，已没有了刚才的惊涛骇浪，也没有了那种被看穿后的脆弱。只剩下一种深沉的、仿佛看透了世事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阅尽千帆、历经生死后的苍茫。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了林望舒身上。这一次，不再冰冷如刀，不再充满审视和杀意。那目光很复杂，有探究，有残留的警惕，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仿佛同病相怜般的……了然。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弯腰，捡起那个还剩下一小半酒液的粗陶酒坛。然后，他迈开脚步，踩着积雪，一步一步，朝着林望舒和五竹的方向走了过来。

脚步声在雪地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他在距离林望舒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风雪吹拂着他的衣袂和她的发丝。

范闲抬起手，没有看林望舒的眼睛，只是将手中那个还带着他掌心余温的粗陶酒坛，稳稳地、不容拒绝地，塞进了林望舒被五竹托扶着、依旧有些僵硬冰冷的双手之中。

粗糙的陶壁，冰冷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暖意。坛中残留的酒液轻轻晃荡，散发出清冽醇厚的草木香气。

做完这个动作，范闲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也没有留下任何话语。他拉起大氅的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迈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独自走进了茫茫的风雪之中。靛蓝色的身影很快就在白茫茫的天地间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点，最终消失不见。

风雪依旧。

林望舒呆呆地站在原地，双手紧紧抱着那个冰冷的、还残留着酒香和范闲掌心温度的粗陶酒坛。五竹那只冰冷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了她，让她能够自己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