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五竹依旧神出鬼没。他有时会突然出现，放下一些东西——可能是一包还冒着热气的、京都某家老字号的点心，可能是一本纸张发黄、边角卷曲的、关于海外异闻的残旧笔记，甚至有一次，是一小盆在冬日里绿得格外脆弱的、名为“仙人掌”的奇异植物。他总是放下便走，从无言语，那蒙眼的黑布也从未转向林望舒，仿佛这些举动只是某种设定好的程序在自动运行。林望舒从最初的惊惶无措，渐渐变得沉默接受。她开始明白，这些馈赠并非给她林望舒的，而是给一个模糊的、存在于五竹数据库深处的“小姐”的影子。她只是一个意外的接收者，一个承载着错误投递的容器。这份认知让她心底泛起细密的酸楚，却也奇异地让她感到一丝安全——只要她继续扮演这个沉默的容器，或许就能在这诡异的平衡中存活下去。

范若若待她一如既往的平静温和，指点她辨识药材，偶尔与她讨论某本医书上的疑难杂症，或是某地县志记载的奇特风俗。她从不问林望舒的过去，也不提那日风雪中的变故，只是用那种洞悉一切却又包容一切的目光，无声地织成一张柔软的网，将林望舒护在其中。林望舒知道，这份安宁是范若若给予的，而范若若的背后，是范闲默许的态度。这份默许如同走在悬崖边的钢丝，脆弱而危险。

转机发生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午后。范若若被急召入宫为一位贵人诊疾，书房里只剩林望舒一人核对一批新送来的南方药材清单。她对着一味名为“蛇涎果”的药材插图皱紧了眉头——图样绘制粗糙，特征模糊，与旁边文字描述“其汁液粘稠若胶，味辛刺鼻，遇铁则色变幽蓝”似乎难以对应。她反复翻阅几本药典，均找不到更详细的记载，心下正焦灼，生怕记录出错误了大事。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没有脚步声，但一股淡淡的、混合着尘土与威压的气息弥漫开来。

林望舒抬起头，心脏骤然缩紧。

范闲站在门口。他没有穿官服，只是一身靛青色的常服，身形挺拔，脸上带着些许倦色，眼神却锐利如初，正静静地看着她，以及她面前那堆摊开的药材图谱和清单。

空气瞬间凝滞。林望舒下意识地站起身，手指攥紧了衣角，喉咙发干。

范闲的目光在她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在那张“蛇涎果”的图谱上。他缓步走进来，脚步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没有看林望舒，径直走到书案前，伸出两根手指，拈起那张令人困惑的图谱。

“画错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这不是蛇涎果。是南诏沼泽常见的‘鬼哭芋’，有毒，汁液确会遇铁变色，但味腐臭，并非辛刺。蛇涎果植株矮小，果实殷红如血，表面有蛇纹状斑驳，通常生长在瘴气弥漫的湿热山谷，与铁器无反应。”

他语速平稳，所述内容却精准无比，瞬间解开了林望舒的困惑。他甚至拿起旁边的笔，在一张废纸上寥寥几笔，勾勒出一个新的植株形态，果实特征、叶脉走向，清晰分明，远比那粗糙的图谱精准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