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夏砚池。
——"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
父亲说,我出生在春天的谷雨,雨水落进砚台,墨色化开,便有了我的名字。
"砚池要蓄水,人也要学会沉淀。"于是"砚池"成了我的名字,配上夏这个姓氏,倒像是把整首诗的意境都装了进去。
小时候我嫌这名字太文气。
"像个书呆子。"十岁的我踹着石子抱怨,"不如叫夏野,多霸气。"
父亲用钢笔敲我额头:"野泉入砚池才是境界——动静相宜,收放自如。"
后来我果然成了最"野"的那个——翻墙打架,惹是生非,活成了砚台里那汪搅浑的水。
我活得像泼出去的墨,肆意又张扬。
02.
直到遇见贺彦秋——
那捧清泉终于让我这方顽砚,映出了天光。
贺彦秋,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有礼貌。
——"彦"是才德,"秋"是沉静,合该活在诗书里。
他总说自己的名字寡淡,像片迟早凋零的落叶。
可他不知道——
秋日的澄澈,足够让一方躁动的砚台彻底沉静。
就像他看向我的眼神,干净得能照见所有不堪,却又温柔地全部接下。
03.
像我这样的人——
成绩差,脾气暴,在老师嘴里是"反面教材",在家长会上是"害群之马"。我爸妈早习惯了被班主任单独谈话,后来干脆连家长会都不来,直接打钱让我自己解决。
而贺彦秋——
年级第一,温顺安静,老师眼里最省心的好学生,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他永远穿着整洁的校服,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颗,连写字时背都挺得笔直。
我们本该是两条平行线——八竿子打不着。
04.
可我们两个性格哪里都不合的人,没想到成为了彼此的爱人。
05.
我遇见贺彦秋那年,他就像一棵快要枯死的树。
不是那种路边被折断的枯枝,而是曾经真正生长过、挺拔过的树木。我见过他以前的照片,十六岁之前,他的父母把他养得很好——根须扎在肥沃的土壤里,枝叶舒展,迎着阳光生长。他的父母是中学教师,家庭不算大富大贵,但足够温暖。他小时候的照片里,笑容明亮得像盛夏的光,站在父母中间,像一棵被精心照料的小树苗,挺拔、青翠,枝叶舒展。
那时候的贺彦秋,大概是个会笑、会闹、会期待明天的少年。
可高二那年,一场车祸带走了他父亲,土壤干涸了。赔偿金被亲戚吞了大半,母亲悲痛过度,一病不起。
他开始打工,放学后去便利店值夜班,凌晨在医院走廊写作业。学校的同学说他"阴沉""不合群",往他课桌里倒垃圾,把他反锁在器材室一整夜。
没有人帮他。
他沉默的承受着一切,像一棵失去养分的树,但根须还扎在土里,叶片一片片凋落,树干逐渐干枯。
高三那年春天,他本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收拾好了所有课本,甚至写好了遗书——不是控诉,不是求救,只是很平静地交代了自己的后事,说对不起,说谢谢,说请把他和母亲葬在一起。准备最后一次离开学校,然后——
然后他遇到了我。
我从墙上跳下来,像一颗不讲道理的太阳,硬生生砸进他灰暗的生命里。
那天的阳光很好,我翻墙逃课上网,发现身份证忘带了就返回,从两米高的围墙上跳下来,正好砸在他身上。
我摔得龇牙咧嘴,抬头却对上一双死水般的眼睛。
贺彦秋的眼睛很漂亮,像深秋的湖水,平静,冰冷,没有波澜。他沉默地看着我,仿佛连疼痛都感觉不到。
"……你没事吧?"我问他。
他没说话,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试图站起来——结果脚踝一崴,又跌坐回去。
我注意到,他的手腕上有一道结痂的伤痕。
"我送你去医务室。"我下意识去扶他。
他躲开了。
"不用。"他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枯叶的沙沙声,"我自己可以。"
但我没松手。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如果我就这样放他走了,他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不行,"我固执地拽住他的胳膊,"我砸的你,我得负责。"
他愣住了。
那天我鬼使神差地没去网吧,而是硬跟着他去了医务室。校医不在,我翻出碘伏和纱布,按着他消毒包扎。他全程没说话,直到我缠完最后一圈胶布,他才突然问:"你为什么帮我?"
阳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我看着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我家院子里那棵生病的梨树——奄奄一息,却还在努力活着。我抬头看他,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他的睫毛在颤抖,像是下一秒就要碎掉。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不是被风吹断的树。
他是一棵早就枯死的树。
"因为你看起来需要帮助,"我咧嘴一笑,"而且你成绩好,以后作业借我抄抄?"
他愣了一下,随即低头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像枯枝上突然冒出的嫩芽,脆弱又鲜活。
06.
后来我总缠着他。秋秋总说我像一团毫无章法的火,莽撞地闯进他的生命里。
我逼着他给我补课,硬拉着他去食堂吃饭,发现他总是不吃午饭后就每天多带一份便当,塞进他桌洞里。他被锁在器材室,我就踹开门找他;他的作业被人撕了,我就把自己的扔给他,说"反正我也不交";下雨天他没带伞,我就把校服外套顶在两人头上,拉着他狂奔到公交站。
他总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皱着眉头说"夏砚池,你别闹了",可我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光。
像濒死的树木,在漫长的干旱后,终于等来了一场雨。
07.
我把他的兼职排班表背得比课表还熟,每到轮班日就蹲在便利店门口等他下班,美其名曰"护送学霸回家";我爸妈出国旅游带回来的巧克力,我全塞进他书包里;他被锁在器材室那晚,我翻遍半个学校,最后踹开门时,他缩在角落发抖,怀里还抱着一本单词书。
"夏砚池,"他声音哑得不成调,"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没告诉他,我是揪着霸凌者的衣领,一拳揍在那人鼻梁上才问出下落的。我只是蹲下来,把校服外套裹在他身上:"因为我是太阳啊。"
他茫然地看着我。
"你不是总说我是'行走的发热体'吗?"我故意用额头贴了贴他冰凉的皮肤,"太阳当然找得到自己的树。"
08.
那天之后,他默许我每天送他回家。渐渐地,他会在讲解数学题时"不小心"碰到我的手背;会在我打球时,抱着我的外套站在场边;会在我妈做红烧肉时,乖乖跟在我身后蹭饭,眼睛亮得像星星。
我的爱是炽烈的、不讲道理的阳光,而他在我的照耀下,一点一点活了过来。阳光落进去,像是枯死的树枝终于抽出了新芽。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
他不是枯木。
他只是,等了太久的春天。
09.
喜欢贺彦秋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简单得像呼吸,像心跳,像每天清晨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念头。
他站在讲台上解数学题的样子很好看,粉笔灰落在睫毛上,像雪落在松枝。他低头给我讲题时,发梢会扫过我的卷子,带着淡淡的槐花香。他总把肉夹给我,说自己不爱吃,可我知道他在撒谎。
他坐在教室前排第三列位置,我坐在他傍边靠窗的位置跟他是同桌,他做题时会无意识咬笔帽。阳光穿过玻璃,把他睫毛的影子投在草稿纸上,像一排小小的栅栏。我趴在桌子上睡觉,醒来时总先找那个清瘦的背影——确认他还在,才能继续安心打盹。
他吃食堂四五块钱的素菜,却会给我带十二块钱的奶茶。我说难喝,他就抿着嘴把吸管戳进去自己喝,喉结一动一动的,看得我口干舌燥。后来我才知道,那杯奶茶是他半天的饭钱。
10.
他讲题时声音很轻,手指点着习题册,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我故意算错步骤,他就皱着眉头写更详细的解析,完全没发现我其实在看他手腕内侧淡粉色的疤。
11.
下雨天他总忘记带伞。我把校服撑在我们头顶,他小心翼翼地保持半掌距离,却不知道我早就在心里丈量过无数遍,距离刚好能看清他鼻梁上的漂亮的痣。
12.
最要命的是他看我的眼神。
像被雨淋湿的雏鸟,像将熄未熄的炭火,像一棵不敢奢求春天的枯树。可当我勾着他肩膀胡闹时,他睫毛颤抖的样子明明在说:再多碰我一下。
容易到明明知道他骗我,却还是忍不住心疼;容易到看见他手腕上的伤痕,就恨不得把全世界欺负他的人都揍一顿;容易到在他推开我的瞬间,我宁愿死的是自己。
13.
贺彦秋从来不知道,他以为的"偶遇",全是我精心设计的陷阱。
他值日那天,我故意最后一个走;他打工的便利店,我天天去买根本不爱喝的牛奶;他被锁在器材室,其实我早就蹲在门外听了半小时动静——就等着英雄救美。
这个傻子,总以为是自己运气好才遇见我。
他不知道,是我花光了所有运气才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