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年的夏天,豫中平原的麦子长得发了疯,青绿的穗子沉甸甸地压弯了秸秆,热风一滚,便涌起无边无际的金色浪涛,一直扑到天边去。
日头像个烧红的烙铁,无情地悬在头顶,晒得田埂发烫,空气里蒸腾着干燥的土腥气和麦秆被炙烤的微焦味道。
丁程鑫就是在这片灼人的金色里,一脚深一脚浅地,踏进了马家村的地界。他背着一个磨得毛了边、打着补丁的粗布包袱,身上的短褂汗湿了又干,结出一圈圈白色的盐霜。
从北边逃水灾出来,一路辗转,盘缠耗尽,脚底的血泡磨破又结痂,只剩下一副被疲惫和饥饿掏空了的躯壳,以及对一个“能歇脚、有口水喝的地方”最卑微的渴求。
村口的老槐树投下一点聊胜于无的阴凉。他靠着粗糙的树干喘气,喉咙干得像两片砂纸在摩擦。目光茫然地扫过眼前这片陌生的土地,最终,被不远处麦田里一个赤膊劳作的身影牢牢攫住。
那是个青年,古铜色的脊背在毒日头下绷紧,汗水如同小溪,沿着贲张的肌肉线条肆意流淌,滚落进脚下的土地,瞬间被饥渴的黄土吸吮殆尽。
他挥锄的动作带着一种土地赋予的、原始而充满力量的美感,起落之间,杂草应声伏倒。
或许是丁程鑫的目光太过专注,青年似有所觉,停下了动作,直起身,抬手抹了一把脸上淋漓的汗。
隔着摇曳的麦浪和蒸腾的热浪,丁程鑫看清了他的脸。
方阔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嘴唇的线条透着庄稼人的坚毅,尤其那双眼睛,黑亮得惊人,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此刻正带着一丝朴实的探究望过来。
当那目光触及丁程鑫的狼狈时,非但没有丝毫嫌恶,反而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
那笑容干净、坦荡,带着汗水的咸涩和土地的热力,竟比头顶的烈日还要灼烫几分,瞬间驱散了丁程鑫一路积攒的惶惑与冰冷。
“外乡来哩?瞧住累坏嘞吧?” 声音洪亮,带着豫中平原特有的爽利腔调,像一股清泉,隔着麦浪涌过来。
青年几步就跨过田垄,走到槐树下,捡起地头一件半旧的粗布褂子,随意地抹了把汗,套在身上,露出结实的手臂。“俺叫马嘉祺,就住村东头。渴不渴?井在喏嘞。”
他指了指不远处。丁程鑫喉咙里火烧火燎,干涩得发不出声,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报上自己的名字。
马嘉祺领着他走到村口那口青石砌的老井边,摇动辘轳,木桶沉下去又提上来,清冽的井水在桶里晃荡,映着破碎的天光。丁程鑫几乎是扑过去,双手捧起冰凉的井水,大口大口地灌下去。
那甘冽的清泉滑过灼痛的喉咙,一路浇进干涸的心田,仿佛枯死的禾苗遇上了久违的甘霖。
马嘉祺家就在村东头,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围成一个小小的院子。
父母早逝,他守着祖上传下的几亩薄田,日子清贫却也自足。院子角落搭着瓜架,几根丝瓜藤蔫蔫地垂着。
他见丁程鑫无处可去,人看着也本分,手脚勤快(虽然还带着城里人初下地的笨拙),便爽快地收留了他,在自己那间还算宽敞的土炕上,匀出了一半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