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目光越过倒塌的院墙，望向村外那片属于马嘉祺的、他们初遇的土地。

曾经无垠的金色麦浪，早已化为一片死寂的焦黑。龟裂的大地像一张巨大的、布满伤痕的网，在白雪的覆盖下，露出狰狞的黑色裂口。只有田埂上那棵歪脖子老柳树，还顽强地伫立着，枯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丁程鑫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片焦土的中央。他一步一步，踉跄地拖着沉重的拖架走过去。每一步，都重若千钧，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血色脚印（脚上的冻疮早已破裂）。

终于，他停在了那片焦黑龟裂的土地中央。这里，就是当年那个挥汗如雨的青年，直起身，对他露出第一个温暖笑容的地方。

他放下拖架，解开草绳，肩膀早已血肉模糊，与破布冻结在一起。他像感觉不到痛，跪在冰冷的冻土上，用那双同样布满冻疮和裂口、指甲翻裂的手，开始疯狂地刨挖！坚硬的冻土像铁板一样，手指抠上去，钻心地疼，很快渗出鲜血，染红了黑色的泥土。他没有工具，只能用双手，用尽最后残存的生命力去挖！指甲劈裂了，他不管；指尖磨烂了，露出白骨，他依旧不管！仿佛只有这肉体的剧痛，才能稍稍抵消那灵魂被撕裂的万分之一苦楚。

一个浅坑，在血与泪的混合中，在冻土上艰难地、一点点地成形。

当坑足够容纳一个人时，丁程鑫停了下来。他喘息着，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在马嘉祺身上的破棉袄。那张年轻却已永远沉睡的脸，暴露在惨淡的天光下，覆盖着薄薄的雪末。丁程鑫用自己最里面那件相对干净、却同样破烂的里衣袖子，仔仔细细地、一点一点地，拂去马嘉祺脸上的冰雪和尘土。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俯下身，用尽全身力气，将马嘉祺冰冷僵硬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挪进了那个浅浅的土坑里。当冰冷的泥土开始覆盖上那熟悉的身体时，丁程鑫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抓起一把混合着血和泪的冻土，迟迟无法落下。

最终，他还是松开了手。黑色的泥土混着红色的血和白色的雪，纷纷扬扬，落在马嘉祺冰冷的脸上、身上。

一捧，又一捧……

一个低矮的、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孤寂凄凉的新坟，终于在这片焦枯的、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隆起。

丁程鑫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坟堆旁。他背靠着那刚刚堆起的、还带着寒气的泥土，像靠着爱人最后的脊背。极度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悲伤将他彻底掏空，连眼泪都似乎流干了。

他仰起头，望着那片同样灰白、了无生气的天空。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不知过了多久，他干裂出血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极其微弱、如同梦呓般的声音，对着冰冷的坟堆，也对着这片埋葬了他们所有过往的土地：

“嘉祺…”

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积攒力气。

“…到家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寒风呜咽着穿过枯死的柳树枝桠，像一声声悠长的叹息。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灰蒙蒙的夜空。虽然此刻天光未暗，星辰未现，但他仿佛穿透了这层层的阴霾，看到了那个夏夜的星空，看到了那柄指向东方的勺子。

“…北斗柄…” 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长途跋涉后的尘埃落定和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转向东了…”

“咱的麦子…”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坟前龟裂的焦土上，那里，似乎有一点微不可察的、倔强的绿意，在黑色的裂缝中探出头来？

“…明年…兴许…能发芽…”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和雪末，打着旋儿，掠过那低矮的新坟，掠过丁程鑫靠着坟堆、仿佛也一同凝固了的身影，呜咽着奔向远方灰暗的天际。坟堆旁，焦黑的土地上，那点细微的绿意，在寒风中轻轻颤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