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檐角最后一滴融水坠在铜铃上,“叮”一声脆响,像是谁先动了心。
夙溟立在屏风外五步,指间凝着未散的寒意。他没有再开口,只等里面的人回应。
屏风后,夙雪遥将斗篷重新拢好,声音隔着素绢,像隔着一层旧年霜:“殿下深夜前来,不合礼数。”
“礼数?”夙溟低低笑了一声,那笑意却冷得像碎冰,“三日后才是大礼。今夜,我只是来见一位故友。”
“故友?”
“十二年前,凌云国冷宫,雪夜墙角,有人给过我半块桂花糕。”夙溟顿了顿,声音第一次有了温度,“她说,吃了甜的,就不觉得冷。”
屏风内,夙雪遥的指尖微不可察地收紧。
十二年前,她不过七岁,随母后出使凌云国,因贪玩迷路,误入冷宫。
那夜也下着雪,她看见一个少年蜷在墙角,脸色比雪还白,却有一双极黑极亮的眼睛。
她给了他糕,也给了他自己的狐裘。
原来那少年,竟是天族太子。
夙雪遥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把十二年前的雪呼了出来:“殿下认错人了。我自幼长在深宫,不曾离境。”
夙溟没有反驳,只抬手,在屏风上轻轻叩了三下。
第一下,是当年她踩在雪上的脚步声;
第二下,是她把狐裘披在他肩上的窸窣声;
第三下,是她转身离去时,狐裘上掉落的雪粒声。
三声叩罢,夙溟道:“我欠你一句谢,也欠你一条命。今日一并还。”
他抬手,一道银光没入屏风,落在夙雪遥脚边——
那是一枚极小的冰晶,晶核里封着一滴血,血珠呈淡金色,像被岁月淬过的琥珀。
“我的本命血印,可解你一次死劫。”夙溟的声音恢复冷淡,“三日后大婚,你若不愿,捏碎它,婚约作废。”
夙雪遥垂眸,看着那枚冰晶。
她此行,本就是为了“天穹之契”的血印。
她需要太子之血,却没想到,他先给了她。
“殿下不怕我毁了它?”
“怕。”夙溟坦然,“但更怕你死。”
殿内忽然安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阿吾抱着木匣,悄悄往后退了一步,仿佛连她这棵树都知道,此刻不该打扰。
良久,夙雪遥俯身,拾起冰晶,却未收进袖中,而是置于案上那株枯藤白花旁。
冰晶与白花相映,一冷一暖,像一对未说破的谜。
“殿下的谢,我收下了。”她轻声道,“但命不急着还。三日后,若我仍愿嫁,再向殿下讨另一件东西。”
“什么?”
“你的真名。”
夙溟一怔。
天族太子的真名,生来便被天道抹除,唯天后与帝君知晓。
她要的,竟是他最不可触碰的禁忌。
夙溟没有答,只转身,推门而出。
雪又开始下了,他的背影很快与夜色融为一体。
屏风后,夙雪遥缓缓坐下,指尖拂过枯藤白花。
花蕊中,一点幽蓝的光悄悄亮起,像是谁偷偷睁开了眼。
——
同一刻,星渊司顶层。
夙鸢坐在琉璃镜前,镜中画面定格在夙溟推门而出的那一瞬。
她指尖的幻丝轻轻颤动,像被雪压弯的竹。
“真名……”她喃喃,“姐姐,你比我想象的还要疯。”
李野不知何时醒了,正蹲在地上,用枪尖戳一块冰。
“小将军。”夙鸢回头,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想不想看太子殿下吃瘪?”
李野头也不抬:“不想。我只想守好长公主的门。”
“若我告诉你,三日后的大婚,新娘可能会逃?”
李野终于抬头,眼神瞬间锋利:“那我便替她守门,直到她回来。”
夙鸢“啧”了一声,幻丝缠上他的枪尖,轻轻一弹,冰屑飞散:“无趣。”
——
子时三刻,东极宫偏殿外,风眠蹲在墙角,正用红袍下摆兜了一捧雪。
他打算捏个雪雀,送给潮笙——海族那位七公主,最爱收集会融化的礼物。
雪雀刚捏出雏形,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风眠回头,看见息烬从阴影里走出来,幽蓝火光照着他脸上的槐木面具,像一簇鬼火。
“小侯爷。”息烬的声音温雅,却带着幽族特有的潮湿寒意,“借一步说话。”
风眠把雪雀藏进袖中,挑眉:“幽族少主,深夜找我,不会是想约我去偷太子的酒吧?”
息烬轻笑:“不偷酒,偷人。”
风眠:“……”
息烬:“三日后大婚,我要你帮我带走新娘。”
风眠:“你疯了?那是太子妃!”
息烬:“正因如此,才要抢。”
风眠:“理由?”
息烬:“她若嫁,天穹之契重启,六族皆安;她若不嫁,契印崩碎,战火燎原。我要的,是后者。”
风眠沉默片刻,忽然咧嘴一笑:“巧了,太子殿下刚给了我另一个任务——守好新娘,寸步不离。”
息烬叹息:“真遗憾。”
幽蓝火光一闪,风眠只觉眼前一花,再回神,息烬已消失在雪幕中。
袖中的雪雀,不知何时已融成一滩水,顺着指缝滴落,像谁提前落下的泪。
——
寅时,雪又停了。
夙雪遥立于窗前,看天色由墨转青。
阿吾抱着木匣,小声问:“主人,三日后,我们逃吗?”
夙雪遥没有回答,只伸手接住一片新落的雪。
雪在她掌心未化,反而凝成一枚小小的六角冰花。
她轻声道:“逃不了。雪知道路,风知道方向,天知道我的心。”
冰花在她指尖碎裂,化作一句无人听见的低语——
“夙溟,若你肯给我真名,我便给你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