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历·霜降第五日，雪下得更狠了。
雪片大得像撕碎的云，一层层覆在东极宫青灰色的脊瓦上，压得檐角铜铃都哑了声。卯时未到，宫道上的内侍已躬身疾行，朱红灯笼在风雪中晃成模糊的血点。今日是太子与“玄曦长公主”大婚前的最后一次祭礼——按天族旧例，新人须在雪烬原跪雪一夜，以证同心。
可所有人都知道，这一夜，注定同不了心。
……
雪烬原位于天族与幽族交界，是一片常年不化的大雪谷。谷中央生着一株万年枯槐，传说槐木空心，里面葬着上古战场最后的幽火。此刻，枯槐下已搭起两座对望的祭坛——天族银白，幽族墨蓝，像两柄倒插的剑，隔着风雪冷冷对峙。
夙溟着太子冕服，银袍外罩雪貂大氅，腰间坠着象征契印的长命锁。锁是空的——真正的契印，在夙雪遥的骨血里。
他立在银坛之上，并未催动灵力驱寒，任凭雪在肩头积了薄薄一层。风眠抱枪守在三丈外，红袍被吹得猎猎作响，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殿下。”风眠终是忍不住，“长公主若不来，您真要跪满一夜？”
夙溟没回头，声音散在风里：“她会来。”
风眠撇嘴，嘟囔：“万一她真跑了，您岂不成笑话？”
夙溟垂眸，掌心缓缓展开——那枚失去光泽的本命血印静静躺着，像冻死的蝶。
“她若不来，我便去寻。”
风眠叹了口气，抬头望天。雪幕深处，忽然掠过一点幽蓝，像是谁在风里点了一盏灯。
……
与此同时，东极宫偏殿。
夙雪遥立在铜镜前，最后一缕霜焰熄在指尖。镜中女子一袭嫁衣如血，却不是天族惯用的银白，而是灵族圣女特有的“溯月红”——红得像新雪里渗出的第一缕朝霞，又像冰下封了万年的旧伤。
阿吾抱着木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主人，真的要去吗？”
“要去。”夙雪遥抬手，替阿吾拭泪，指尖却冷得像雪，“不去，怎么把刀递到他手里？”
阿吾不懂，阿吾只知道主人今日很美，美得像马上就会碎掉。
殿门忽地被叩响，三声，极轻。
夙雪遥眼神一凛，袖中滑出一枚冰针。门外却传来熟悉的声音——
“是我。”
息烬。
阿吾吓得化作半截枯木，缩到屏风后。夙雪遥亲自开门，幽族少主一袭墨蓝长袍立在雪中，槐木面具覆面，面具下露出的一截下巴苍白得像从未见过光。
他手里提着一盏幽火灯，灯火在他指间安静燃烧，却照不出他的影子。
“我来带你走。”息烬开口，声音依旧温雅，像雪下暗涌的泉。
夙雪遥却摇头：“今日不行。”
“雪烬原已布下幽火阵，只要你点头，契印即刻崩碎。”息烬上前一步，幽火映得他眼底一片深紫，“阿溟不会伤你，但天族会。我赌不起。”
夙雪遥抬眼，声音轻得像叹息：“烬，你可知我要的从来不是逃？”
息烬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声低哑：“我知道。你要他亲手把刀送进你心口，要他亲手毁契，要他——永失所爱。”
他抬手，幽火灯递到她面前：“那么，至少带上这个。幽火可护你三次，三次之后，灰飞烟灭。”
夙雪遥接过灯，灯柄冰凉，像一截枯骨。
“三次，够了。”
息烬最后看她一眼，转身走入风雪。背影与夜色融为一体，像从未出现过。
……
巳时三刻，雪烬原。
天族祭坛前，夙溟终于抬眼——风雪中，一抹红影缓缓而来。嫁衣如火，斗篷如血，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夙雪遥未带侍女，只提一盏幽火灯。灯火在她掌心安静燃烧，映得她眉目如画，却又遥远得像隔了整整一世。
银坛与墨坛之间，横着一道深不见底的雪壑。
她停在壑前，抬手掀去兜帽，声音散在风里：“殿下，我来迟了。”
夙溟眼底风雪翻涌，却在触及她面容时骤然静息——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看见她。
没有面纱，没有幻术，只有一张素白的脸，和一双比雪更冷的眼睛。
“不迟。”他向她伸出手，“过来。”
夙雪遥却后退半步，指尖一弹，幽火灯倏地飞起，悬在雪壑上方。灯火暴涨，化作一道幽蓝火桥，连接两座祭坛。
火桥之下，雪壑深处传来轰鸣，像有什么东西苏醒。
“殿下。”她轻声问，“你可愿与我同跪？”
夙溟未语，只踏上火桥。幽火在他靴底发出细微的爆裂声，却未伤他分毫。
两人隔着火桥相对而立，风雪呼啸，嫁衣与银袍交缠，像一场无声的厮杀。
夙雪遥缓缓跪下，嫁衣铺陈在雪里，像一滩化不开的血。
夙溟随之跪地，银袍覆雪，像一柄折了刃的剑。
两人指尖相触，却未交握。
“殿下。”夙雪遥抬眼，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可愿以真名相许？”
夙溟眸色骤深，喉结滚动，却未出声。
幽火灯忽然剧烈摇晃，火舌舔上雪幕，发出尖锐的嘶鸣。
轰——
雪壑深处，万年枯槐轰然炸裂，幽蓝火柱冲天而起。
契印的光纹自两人交触的指尖浮现，像一道道锁链，又似一条条裂缝。
夙溟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夙雪遥，我之真名——”
话音未落，风雪中忽然传来一声厉啸。
一支黑羽箭破空而来，直取夙雪遥心口！
箭尖裹着幽火，却在触及嫁衣的瞬间，被另一道银光击碎。
夙溟反手抱住她，掌心银雷炸开，将黑羽箭震成齑粉。
雪幕深处，息烬立于枯槐残根之上，面具碎裂，露出半张苍白面容。
他手中长弓未收，眼底幽火翻涌，像一场无声的雪崩。
“阿溟。”息烬声音嘶哑，“把她给我。”
夙溟抱紧怀中之人，眼底风雪骤凝：“除非我死。”
幽火与银雷在雪原上空轰然相撞，风雪倒卷，天地失色。
而夙雪遥，安静地伏在夙溟怀里，指尖轻抚过他心口——
那里，藏着她要的最后一道血印。
雪，终于停了。
风却更烈，像要把所有未出口的名字，一并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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