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是从枯槐底部烧起来的。
先是一点幽蓝,像深夜海面浮起的磷光,被风一吹,便“嗤啦”一声漫上树干。树皮干裂,发出婴儿啼哭般的脆响,雪粉簌簌坠落,未及触地已化作白雾。火舌舐过之处,雪原裸露出焦黑的土,像一条丑陋的疤痕,蜿蜒着指向天穹。
夙溟第一个察觉。他单膝仍跪在雪里,银袍下摆被血与雪糊成暗红,却在热浪袭来的刹那反手将夙雪遥揽到身后。金色雷纹顺着他腕骨炸开,凝成一面薄而亮的雷幕,将扑面的幽火生生逼退三尺。
“息烬——”
他声音嘶哑,却裹挟雷威,滚过整片雪谷。回答他的只有火焰爆裂的“哔啵”声,以及风眠远远的一声咒骂。
风眠的红袍被热浪掀起,像一面残破的旗。他一把扯下貂裘甩给李野,枪尖挑碎扑面而来的火球,火星溅在雪里,发出酸涩的“滋啦”声。“这火不对劲!”他回头吼,“幽火里掺了槐木心油,水扑不灭!”
李野单手抱着夙鸢,另一只手抡起长枪把燃烧的枯枝挑飞。夙鸢脸色苍白,幻丝在指尖绞得死紧,却仍勉强撑开一道薄如蝉翼的结界,护住身后十几名天族司仪。“别管祭坛!”她厉声道,“先退到谷口——”
轰!
又一道火柱自地底窜起,像幽蓝长龙,直冲夜空。雪幕被撕开,露出暗紫色的天穹,星子一颗接一颗熄灭,仿佛被无形之手掐碎了光。
夙雪遥在雷幕里抬眼。幽火灯已碎,灯油溅在她嫁衣下摆,火苗顺着金丝一路攀爬,却在触及溯月红纹时悄然熄灭。她指尖拈起一撮灰烬,轻轻一捻,灰烬化作细碎冰晶——那是息烬留给她的最后讯息。
“他要把雪烬原烧穿,引幽族大军入境。”她声音极轻,却足够让夙溟听得清清楚楚,“谷下埋着上古战场的幽火脉,一旦爆开,整个天族东境都会沦为火狱。”
夙溟侧头看她,眼底还残留着碎契后的血丝,语气却冷静得像在部署一场再普通不过的战局:“你有什么办法?”
夙雪遥摊开掌心,星渊之钥静静躺在那里,原本透明的钥身此刻布满血色裂纹,像随时会碎成齑粉。“钥匙里封着他的半颗心。”她轻声道,“幽火以心血为引,只要毁钥,火脉自熄。”
“代价。”夙溟问。
“我死。”她答得干脆,仿佛只是在说今夜雪大。
雷幕外,火舌已舔上祭坛边缘,银白的符纹在高温下扭曲变形。风眠的枪尖被烧得通红,李野的袖口也起了火。再迟片刻,整个雪谷都会变成一座熔炉。
夙溟伸手,掌心雷光凝成一柄短刃,刃口流窜着细小的银龙。他把它递到夙雪遥面前,声音低哑:“我来毁,你活。”
“钥匙认主,旁人毁不得。”夙雪遥摇头,指尖抚过刃口,血珠滚落,瞬间被雷光蒸成红雾,“夙溟,你欠我的,已经还清了。”
她转身,嫁衣在热浪里翻飞,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却在迈出雷幕的刹那,被一股大力拽回。
夙溟从背后抱住她,下颌抵在她肩窝,呼吸滚烫:“我反悔了。”
雷刃反转,贴着他的腕骨划过,血溅在星渊之钥上。钥匙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裂纹迅速蔓延,却在完全碎裂前被雷光强行裹住。
“钥匙认主,也认血。”他哑声道,“以我心血,换你一线生机。”
轰!
雷光与幽火同时暴涨,雪谷中央炸开一道刺目的白。
所有人下意识闭眼,再睁开时,火柱已消失,雪原上只剩一道焦黑的沟壑,蜿蜒指向远方。沟壑尽头,一株嫩绿的槐芽破土而出,在风雪中轻轻摇曳。
——
幽蓝火光熄灭后,雪烬原陷入诡异的寂静。
夙溟半跪在地,银袍被血浸透,却仍固执地握着夙雪遥的手。星渊之钥碎成齑粉,随风而散,最后一粒落在槐芽根部,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夙雪遥反握住他,指尖冰凉:“你强行分心血,雷丹已裂。”
“我知道。”他抬眼,眼底血丝未褪,却带着一点极浅的笑,“但我赌赢了——你还活着。”
风眠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枪尖挑着一块焦黑的树皮,嘟囔:“火是灭了,可幽族大军恐怕已在路上。”
李野抱着夙鸢跟上,夙鸢脸色煞白,却仍强撑着笑:“那就让他们来。天族太子妃与太子同跪雪烬原,这消息足够让六族都知道——契印已毁,乱世将至。”
她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悠长的号角声,低沉浑厚,像是从幽族腹地传来,又像是直接响在每个人骨缝里。
夙溟撑着膝盖站起,雷光在他眼底重新凝聚:“回东极宫。”
“不回。”夙雪遥轻声道。
她指向槐芽破土的方向——那里,一条被火焚出的焦黑小径正蜿蜒向北,尽头是幽族边境。
“火脉已断,幽族必乱。”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决,“我要去看看息烬的半颗心,到底埋了什么。”
夙溟看了她良久,终于伸手,拂去她发间残雪:“那就一起去。”
风眠吹了声口哨,把枪往肩上一扛:“反正天族也回不去了,不如去幽族蹭顿饭。”
李野冷着脸,把夙鸢往背上一甩:“我只管守门,门在哪,我在哪。”
雪又开始下了。
细碎的雪片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而那条被火焚出的路,在雪里渐渐显出一种奇异的银黑色,像一条通往未知世界的裂缝。
裂缝尽头,幽族的号角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清晰的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