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恩几乎是踩着清晨预备铃的最后一声冲进高一（7）班教室的。昨晚景钟那句“合作”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在她梦里都未曾停歇。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穿过晨读前有些喧闹的人堆，飞快地扫向景钟的座位。
他正低头整理书桌，晨光斜斜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干净利落的线条。或许是黎恩的目光过于直接，他似有所感，抬起头，视线恰好与她撞个正着。没有尴尬，没有躲闪，景钟嘴角很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清浅的弧度，朝她轻轻点了点头，无声地打了个招呼。那笑容像初秋清晨一缕温和的风，瞬间拂散了黎恩心头残留的、因昨夜辗转反侧而生的那点忐忑。
“嘿！”肩膀猛地被人拍了一下，丁嘉元气十足的脸庞凑到眼前，圆溜溜的眼睛里闪着洞悉一切的光，“魂儿丢啦？一大早就对着人家景钟发呆！昨晚‘图书馆补习’后续如何？嗯？”她故意把“补习”两个字咬得又重又长。
黎恩的脸“腾”地烧起来，像被丢进了蒸笼：“丁嘉！你再胡说！”
“谁胡说了？”阮俊晖不知从哪里冒出来，顶着个鸡窝头，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含糊不清地帮腔，“昨晚放学你俩那气氛，啧啧，黏糊得可乐都化不开！景老师，开班授课不？学费好商量！”
景钟已经收拾妥当，拿着水杯走过来，闻言脸上没有一丝窘迫，反而扬起眉，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促狭笑意：“开班？行啊。阮俊晖，物理卷子最后三道大题，放学后我单独‘辅导’你，包教包会，学费嘛……就上次欠我的那三包辣条，利息加倍。”
“啊？别别别！景老师我错了！”阮俊晖瞬间垮下脸，包子都噎在了喉咙里，慌忙摆手告饶，那夸张的苦相惹得丁嘉捧腹大笑。
黎恩看着他们笑闹，紧绷的肩膀也慢慢放松下来。景钟刚才那带着点狡黠的反击，和他平时在讲台上沉稳解题的样子判若两人，像阳光突然穿透云层，晃得人心头发暖。原来他并非总是那么遥远和一丝不苟。
“好了，说正事。”景钟收敛了玩笑的神色，看向黎恩，目光认真起来，“秦老师早上又提了文化墙的事，时间有点紧。放学后，我们四个留下来讨论下初步方案？丁嘉、阮俊晖，你们点子多，一起想想。”
“没问题！”丁嘉立刻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主题是‘奋斗与梦想’对吧？咱们整点不一样的！”
“放心，气氛组担当！”阮俊晖也恢复了活力，拍着胸脯保证。
黎恩对上景钟询问的目光，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心底那份因合作而生的紧张，奇异地被一种跃跃欲试的期待所取代：“嗯！”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如同冲锋号，瞬间点燃了教室的喧腾。桌椅挪动声、书包拉链声、呼朋引伴声混成一片。人潮很快退去，喧嚣沉淀下来，偌大的教室只剩下他们四人，以及窗外斜照进来的、被梧桐枝叶筛成碎金的夕阳余晖。
景钟动作利落地将几张课桌拼在一起，形成一张临时的“会议桌”。他拉开椅子坐下，拿出一个簇新的笔记本和一支笔，脊背挺直，神情专注，仿佛不是在策划板报，而是在准备一场重要的战役部署。
“来，集思广益。”景钟摊开笔记本，笔尖悬在纸上，“‘奋斗与梦想’，这个主题很大，怎么落地才能打动人，又能体现我们班特色？”
丁嘉第一个举手，眼睛亮得像探照灯：“我觉得要有冲击力！画个大大的、冲破云霄的火箭怎么样？象征我们一飞冲天的决心！旁边配上各种公式和单词组成的‘推进器’！”
“太硬核了吧？”阮俊晖立刻反驳，“梦想哪能只有火箭？得加点温情！画条蜿蜒向上的路，路上有我们每个人的剪影，代表一步步攀登！终点画个闪闪发光的……嗯……大学录取通知书？或者理想职业的象征？”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得不亦乐乎。黎恩坐在景钟对面，安静地听着，手里无意识地转着铅笔，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景钟吸引。他微微蹙着眉，听得极其认真，笔尖在纸上快速移动，勾勒着草图框架，时而点头，时而在丁嘉或阮俊晖某个灵光一闪的点子上划个圈。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专注的眉眼和握着笔的修长手指上，那份沉稳可靠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心。
“黎恩？”景钟的声音将她飘远的思绪拉回。他停下笔，抬头看她，眼神温和而带着鼓励，“你觉得呢？有什么想法？或者从美术的角度，哪种构图更合适？”
他的目光坦然而专注，黎恩的心跳漏了一拍，慌忙定了定神：“我……我觉得可以把丁嘉的‘冲击力’和阮俊晖的‘过程感’结合起来？”她拿起自己的笔，在草稿纸上笨拙地画了几笔，“比如，主体是一个奋力向上奔跑的人影剪影，背景可以是深邃的宇宙星空，象征梦想的浩瀚。奔跑的路上，画一些具象的小元素——翻开的书本代表知识的阶梯，跑道上散落着象征汗水的星光，终点也许不是具体的某个标志，而是……一束冲破黑暗、无限延伸的光？”
她一边说，一边努力用简单的线条表达想法，脸颊因为投入和一点紧张而微微泛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充满了创作的冲动。
景钟看着她的草图，眼睛明显亮了起来，那是一种纯粹的、被好点子点燃的光芒：“这个好！奔跑的剪影，既象征个体的奋斗，又有一种向上的动感。宇宙背景开阔，星光汗水点缀细节，终点的光寓意无限可能……”他语速加快，带着明显的兴奋，笔尖在黎恩潦草的草稿旁快速勾勒出更清晰的轮廓，“主体剪影可以放在版面视觉中心偏右的位置，形成一种向左前方奔跑的动势，背景的宇宙用渐变深蓝……”
他整个人仿佛被点亮了，原本那份沉稳被一种充满创造力的热情取代。他一边画，一边飞快地阐述着构图、色彩、光影的想法，思路清晰又富有感染力，甚至说到激动处，手指会不自觉地随着构想在空中比划，像个指挥家在调度整个画面的旋律。
黎恩看着他神采飞扬的侧脸，看着他眼中跳跃的光芒，心底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原来他谈论起热爱的事物时，是这样的——像卸下了所有盔甲，露出里面那个阳光般炽热、对世界充满好奇与探索欲的少年。
“就这么定了！”景钟最后一笔落下，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将初步的构图草稿推向桌子中央，“主体奔跑剪影，宇宙星空背景，点缀奋斗细节元素，终点光束！黎恩，美术部分就靠你了！丁嘉、阮俊晖，你们负责收集我们班同学关于‘梦想’的一句话感言，做成星星或者云朵的形状贴上去，增加互动感和集体感！”
“遵命，景导！”丁嘉搞怪地敬了个礼。
“保证完成任务！收集感言我在行！”阮俊晖也摩拳擦掌。
目标明确，分工清晰。一种为共同目标努力的兴奋感在四人之间弥漫开来。
接下来的几天，放学后的教室成了他们的专属阵地。黎恩承担了最核心也最繁重的绘画工作。她站在教室后方高高的凳子上，仰着头，全神贯注地勾勒着那个奔跑的剪影轮廓。铅笔的沙沙声在空旷的教室里格外清晰。汗水很快濡湿了她额角的碎发，顺着小巧的下颌滑落，她也浑然不觉。她抿着唇，眼神专注得像在雕琢一件稀世珍宝，画笔在墙面上移动，时而流畅，时而停顿思考。那份投入和执着，仿佛全身都在发光，充满了少女特有的、坚韧又灵动的元气。
景钟则更像一个全方位的“救火队员”兼“氛围制造机”。他细心地帮黎恩扶着摇晃的凳子，在她需要时递上不同型号的画笔或调色盘。他会快速解决阮俊晖和丁嘉在制作“梦想云朵”时遇到的小麻烦，比如剪坏了的卡纸或者歪掉的排版。更多的时候，他站在稍远处，抱着手臂，像位严格的监工，审视着黎恩笔下逐渐成型的画面。
“这里，肩胛骨的线条可以再突出一点，奔跑的发力感会更强烈。”他指着墙上的轮廓建议，声音不高，却总能切中要害。或者，“宇宙背景的深蓝，这里过渡可以再自然些，加点群青试试？”
黎恩依言调整，效果往往出奇的好。
但景钟也并非总是那么“沉稳可靠”。有时黎恩在调和某种特殊的星空色彩时，会听到身后传来极轻的、断断续续的哼唱声，调子跑得几乎找不到北。黎恩好奇地回头，只见景钟背对着她，正弯腰整理散落一地的颜料罐，身体还随着那不成调的旋律轻轻晃动着，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黎恩忍不住弯起嘴角，心头像被羽毛轻轻搔了一下，痒痒的。
“噗！”丁嘉眼尖，指着景钟的鼻尖，“景钟！你变花猫了！”原来是他在整理时，手指不小心蹭到了钴蓝的颜料，又无意识地抹了一下鼻梁，留下了一道滑稽的蓝色印记。
景钟茫然地抬起头，下意识又用手背蹭了一下，结果蓝色面积更大了些，配上他无辜的表情，显得格外憨态可掬。黎恩和阮俊晖也忍不住笑出声。景钟这才反应过来，走到教室前面的仪容镜前照了照，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那笑容坦荡又有点傻气，阳光得晃眼。
“景老师，你这形象管理不行啊！”阮俊晖趁机揶揄。
“这叫艺术家的勋章。”景钟不以为意地耸耸肩，随手抽了张纸巾胡乱擦了擦，鼻尖和脸颊上还残留着淡淡的蓝印子。
板报的进度在欢笑和忙碌中稳步推进。主体剪影完成，黎恩开始描绘深邃梦幻的宇宙背景和点缀其间的星辰。这天下午，她正小心翼翼地用细笔勾勒一道象征知识阶梯的、由书本组成的螺旋纹路。阳光透过窗户，将她专注的侧影投在色彩斑斓的墙面上。
“黎恩。”景钟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黎恩低头。景钟站在凳子旁，手里举着一罐崭新的颜料，罐体是纯净得令人心颤的蓝色。“试试这个？克莱因蓝。我觉得用在宇宙最深邃的区域，或者那束终点光的最核心，效果可能会很惊艳。”他仰着脸，夕阳的金辉落满他年轻的面庞，纤长的睫毛上，不知何时竟沾了几粒金粉，大概是之前帮丁嘉贴“梦想云朵”时蹭到的。那几粒细微的金粉在他眨动眼睛时轻轻闪烁，如同坠落的星屑，落进他清澈的眼眸里。
黎恩的画笔悬在半空，呼吸猛地一窒。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离，只剩下自己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她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睫毛上跳跃的碎金，看着他手中那片纯粹到极致的蓝色，看着他眼中映着的、小小的、有些呆滞的自己。时间像是被无限拉长，又像是凝固在了这金色的尘埃里。
“黎恩？”景钟见她没反应，又叫了一声，眼神带着询问。
“啊？哦！好…好的！”黎恩猛地回过神，脸颊瞬间滚烫，慌忙伸手去接颜料罐，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景钟温热的手指，一股微小的电流感瞬间窜过。她像被烫到般飞快缩回手，颜料罐差点脱手。
“小心！”景钟眼疾手快地扶住罐子，稳稳地递到她手里，动作自然流畅，仿佛刚才那短暂的触碰只是错觉。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像是看穿了她刹那的失神，又像只是单纯觉得她手忙脚乱的样子有趣。
黎恩紧紧握着那罐冰凉的克莱因蓝，感觉自己的脸快要烧起来了。她赶紧转过身，假装研究墙上的色彩过渡，心脏却在胸膛里横冲直撞，几乎要跳出来。
“哎哟喂！”丁嘉拖长了调子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戏谑从教室另一边响起，她和阮俊晖不知何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正抱臂站在不远处看戏，“我说景老师，你这‘课外辅导’也太偏心了点吧？光顾着给黎恩递颜料、提建议，我们这边卡纸都快堆成山了也没见您老伸个援手啊？”
阮俊晖立刻跟上，挤眉弄眼：“就是就是！景老师，一碗水得端平！不能重色轻友啊！我们脆弱的心灵受到了伤害，急需景老师的‘爱心援助’才能修复！”
被两人这么一闹，黎恩更是窘得恨不得钻进墙里，握着颜料罐的手指关节都微微发白。
景钟却笑了。那笑容不再是平时清浅的弧度，而是真正舒展开来，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带着一种恶作剧得逞般的狡黠和少年人特有的爽朗。他非但没有解释或反驳，反而大步流星地走向丁嘉和阮俊晖那边堆放卡纸和彩色笔的桌子。
“想要‘爱心援助’？”他语调轻快地上扬，顺手就抄起了一管挤得鼓鼓囊囊的、亮得刺眼的明黄色丙烯颜料，“好啊！满足你们！”
话音未落，在丁嘉和阮俊晖尚未反应过来的惊愕目光中，景钟已经闪电般地拧开颜料盖，手指飞快地蘸了一大坨粘稠的明黄颜料，然后——
“看招！”他手臂一扬，那坨耀眼的黄色不偏不倚，“啪”地一下，正正地抹在了离他最近的阮俊晖的腮帮子上！
“哇啊——！”阮俊晖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捂着脸跳了起来，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那抹明黄在他脸颊上极其醒目，像一块滑稽的烙饼。
“景钟！你偷袭！”丁嘉一边指着阮俊晖的“花脸”笑得前仰后合，一边警惕地后退。
“不是要‘援助’吗？人人有份！”景钟笑得更加灿烂，眼睛里闪烁着恶作剧的光芒，动作快如闪电，沾满颜料的手指又朝着丁嘉的方向伸去。
“啊！救命！黎恩救我！”丁嘉尖叫着绕着课桌抱头鼠窜。
黎恩站在高高的凳子上，看着下面瞬间爆发的“颜料大战”，先是目瞪口呆，随即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慷慨地泼洒进来，将追逐打闹的三个身影染上温暖的金边，也将他们嬉闹时夸张的、充满生命力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身后那面已经初具规模、色彩斑斓的文化墙上。
那面墙，宇宙深邃，星光流转，一个奋力奔跑的剪影正冲破黑暗，迎向远方无限延伸的光束。而此刻，四个年轻的身影在夕阳下追逐、笑闹、躲闪、反击。阮俊晖顶着明黄的“腮红”试图反击，丁嘉尖叫着躲到黎恩的凳子后面寻求庇护，景钟则大笑着，动作矫健地闪避着阮俊晖的“颜料攻击”，明亮的笑容毫无阴霾，像夏日晴空最耀眼的光。
黎恩扶着墙，笑得几乎站不稳。她看着景钟脸上明媚的笑容，看着他毫无负担地和朋友打闹的样子，看着他睫毛上那几粒被汗水浸润、依旧固执闪烁的金粉……心底那份因靠近而产生的悸动，悄然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更踏实、更温暖的溪流。原来他并非遥不可及的星辰，他只是景钟，一个会跑调哼歌、会笨拙地弄脏鼻尖、会恶作剧、会在阳光下开怀大笑的明朗少年。
她目光扫过那面凝聚了他们心血和欢笑的板报，又落回眼前这充满烟火气的热闹场景。窗外，秋日黄昏的天际线被夕阳点燃，绚烂如一场盛大的燃烧。黎恩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丙烯颜料和少年汗水混合的、独属于青春的气息。
原来紧绷的备考季，并非只有题海书山和无形的硝烟。它也能在粉笔灰和颜料渍里，炸裂出如此鲜活、如此滚烫、如此五彩斑斓的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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