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裹着桂花的甜香,从图书馆半开的窗缝里钻进来,落在摊开的专业书上,掀得纸页轻轻颤动。林砚之伸手按住书页,指尖却在触到纸背时顿了顿——这摞刚从借阅区抱来的书里,最底下那本《小王子》的书脊已经泛黄,边角磨得发毛,分明是她高中时压在课桌抽屉最深处的那一本。
她记得很清楚,那是高三春天,江逾白在她生日那天塞给她的。当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耳尖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只丢下一句“随便买的”就转身跑了,书包带子还在背后晃悠。后来她在书里发现一张纸条,用他惯常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狐狸说,要对驯服过的东西负责。”
那时她不懂什么驯服,只觉得这人别扭得可笑,却还是把书翻得卷了边,连第37页空白处抄的物理错题,都记得是他故意写得潦草、害她对着研究了半节课的那道。
“借过。”
一道清冽的男声突然在头顶响起,带着点初秋的凉意。林砚之下意识地侧身,怀里的书却没抱稳,哗啦啦散了一地。最上面的《信号与系统》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而那本《小王子》,恰好落在一双白色板鞋前。
她心里一紧,抬头的瞬间,呼吸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
江逾白就站在那里。
他比两年前高了些,身形更挺拔了,白衬衫的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鼻梁上架着副细框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比记忆里更深,像结了层薄冰的湖,落在她脸上时,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挡路的陌生人。
“抱歉。”林砚之慌忙蹲下身,指尖先一步去够那本《小王子》。可就在她的手指即将碰到书脊时,另一只有力的手已经先她一步按住了书页。
那只手很好看,指腹带着点薄茧——林砚之记得,那是常年握笔和敲代码磨出来的。高三时,这只手曾帮她拧开过无数瓶矿泉水,曾在她被难题困住时,用笔杆敲过她的脑袋,也曾在毕业典礼那天,悄悄碰过她的指尖,又像触电般缩回去。
“这里有页折角。”江逾白的声音没什么起伏,指尖轻轻点在第37页的位置,“高三模考后,你把物理最后一道大题的错题抄在这里,还在旁边画了个哭脸,说‘江逾白的解题步骤像天书’。”
林砚之的耳尖“腾”地一下烧了起来。
她怎么会忘?那天晚自习,她对着他写的解题步骤啃了半节课,最后气鼓鼓地在空白处画了个龇牙咧嘴的小人,旁边标着“罪魁祸首江逾白”。后来被他发现,他笑得肩膀都在抖,却没擦掉,只是在小人旁边添了个吐舌头的鬼脸。
“谢了,同学。”她猛地抽过书,紧紧抱在怀里,书脊硌得胸口有点疼。她刻意后退了半步,拉开一个礼貌又疏离的距离,目光落在他白衬衫第二颗松开的纽扣上——和高三时一样,他总不爱把扣子扣到顶,说“勒得慌”。
“嗯。”江逾白应了一声,算是接过她的道谢。他没立刻起身,而是弯腰帮她捡散落在地上的书。他的动作很轻,手指碰到《通信原理》时,甚至还记得把封面朝上放好——那是她高中时养成的习惯,总说“封面朝下会弄脏”。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他手背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金。林砚之看着他一本本捡书的样子,忽然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恍惚。
高三那年的雨天,她抱着一摞刚发的试卷跑过走廊,也是这样不小心摔了跤。江逾白当时背着书包准备回家,看见她狼狈的样子,什么也没说,蹲下来帮她捡试卷,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在试卷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后来他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来,裹住那些试卷,说“湿了就不好看了”,自己却淋着雨跑回了家。
“好了。”
江逾白把最后一本书递过来,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掌心,带着点微凉的温度。林砚之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手,接过书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像在逃。
她没敢回头,直到走出图书馆大门,被迎面而来的桂花香裹住,才悄悄停下脚步,透过玻璃门往里面看。
江逾白还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那本她刚才掉在地上的《信号与系统》,指尖反复摩挲着封面,像是在确认什么。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镜片反射出一点光,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林砚之莫名觉得,他看那本书的眼神,不像在看一本普通的教材,倒像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宝贝。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室友周周发来的消息,带着一串兴奋的感叹号:“砚之!你知道吗?计算机系的江逾白居然跟我们在一个校区!就是当年那个市理科状元啊!据说他放弃了清北,来了咱们学校,疯了吧?”
林砚之盯着屏幕上的“江逾白”三个字,指尖有点发颤。
放弃了清北?
她想起高三最后一天,梧桐树下,江逾白攥着两张填好的志愿表,犹豫了半天,问她:“你真的要报这所学校吗?”
当时她正在气头上——前一天看见他和隔壁班的女生站在公告栏前说话,笑得很开心。于是她梗着脖子,故意说:“对啊,离你越远越好。”
江逾白当时的表情,她到现在都记得。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又被他硬生生按了下去,最后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好啊,那……大学见。”
原来他说的“大学见”,是这个意思。
林砚之深吸了一口气,桂花香钻进鼻腔,甜得有些发腻。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书,最底下那本《小王子》的书脊硌着掌心,像在提醒她什么。
她和江逾白,明明是最熟悉彼此的人。熟悉到他知道她不吃香菜,知道她写作业喜欢用蓝色笔,知道她生气时会故意加快脚步;她也知道他怕黑,知道他喝咖啡要加两勺糖,知道他看似冷淡的表情下,藏着多少别扭的温柔。
可现在,他们却站在同一个秋天里,隔着几步的距离,假装成最陌生的同学。
林砚之抱紧怀里的书,转身往宿舍走。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脸颊时有点痒。她想,或许从今天起,这场“装不熟”的游戏,要开始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图书馆里,江逾白看着她消失在拐角的背影,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钥匙扣——那是个用银杏叶做的书签,边缘已经有些磨损,是高三时林砚之亲手给他做的,他一直挂在钥匙上,带了两年。
他低头看着那个书签,轻轻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风:“林砚之,你跑什么啊……”
桂花的甜香,顺着半开的窗户飘进来,裹住了那句没说出口的话,也裹住了图书馆里,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