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系统崩溃后的第七天，蜂巢城的天空始终悬着一层灰蓝色的薄雾。
那不是自然形成的云层。江晚蹲在营养舱区的废墟前，用指尖戳了戳空气里漂浮的透明碎片——它们是「回声」系统解体后残留的虚拟粒子，像被打碎的玻璃碴，在晨光里折射出虹彩般的光晕。
这些碎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落在皮肤上时会带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像被细小的电流舔过。
她手里攥着那枚老式磁带。金属外壳边缘已经磨出细密的划痕，是这七天来被反复摩挲的痕迹。
磁带的一端缠着半圈生锈的铜丝，那是江晚昨天从自己手腕上解下来的，不知为何，只要让铜丝接触磁带，就能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杂音，像是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说话。
“第49个。”
林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虚拟信号特有的轻微失真。江晚没有回头，她认得这个声音里的紧绷感——自从系统崩溃后，林漾的意识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总是在虚实之间摇摆。
有时她的身影会突然变得透明，露出背后重叠的城市轮廓：一半是现实里坍塌的营养舱区，一半是「回声」中未消散的虚拟街道，两种景象像被揉皱的纸，勉强拼凑出一个扭曲的世界。
江晚的目光落在林漾的手上。她捏着一块碎掉的神经接口芯片，淡蓝色的数据流正从芯片的裂缝里渗出，像某种粘稠的液体，滴落在地面上，瞬间晕开一朵二进制代码组成的花。
“今天又有三个人醒了。”林漾走到她身边，将芯片丢进脚边的金属桶里。桶里已经堆了小半桶类似的碎片，碰撞时发出空洞的声响，“但都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写代码。”
江晚终于转过头。林漾的虚拟形态今天格外不稳定，她的左臂从手肘往下几乎完全透明，能看见下面江晚自己的手——那只手的虎口处有一道新鲜的伤疤，是昨天拆解废弃「茧」接口时被金属片划到的。
奇怪的是，林漾透明的手臂上，同样位置也浮着一道一模一样的伤疤，只是颜色更浅，像用淡蓝色的墨水画上去的。
“什么样的代码？”江晚问。她的声音有些沙哑，这七天来她没怎么说话，喉咙里总像卡着什么东西，咽不下去，也咳不出来。
“重复的数字。”林漾抬手按了按太阳穴，虚拟的指尖穿过半透明的皮肤，“0724，翻来覆去都是这四个数字。其中一个醒过来的女人说，她的影子在病房墙上写了整整三面墙，写完就开始渗血——不是真的血，是红色的代码，像蚯蚓一样往墙缝里钻。”
江晚的指尖猛地收紧，磁带的边缘硌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感。0724。这个刻在生锈扳手上的数字，这七天来像幽灵一样追着她们。
三天前，她后背的芯片突然发烫，灼烧感顺着脊椎爬上来，眼前瞬间炸开一片白光。在那片白光里，她看见了一段从未见过的记忆：
纯白的实验室，十几个玻璃培养皿并排嵌在墙上，每个皿里都泡着一团淡粉色的脑组织，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电线。
培养皿的侧面贴着编号标签，从「共生体01」一直排到「共生体17」。最中间的那个培养皿上，标签已经褪色，但仍能辨认出上面的字迹：「0724-主体意识」。
培养皿的玻璃上凝着一层白雾，雾里映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正用手指在玻璃上画着圈，像是在求救。
“她们不是在写代码。”江晚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耳语，“她们是在画地图。”
林漾挑眉。她的电流刃在掌心若隐若现，淡蓝色的电流缠绕着虚拟的指尖，在空气中留下细碎的光痕。
自系统崩溃后，这把武器就越来越难控制，尤其是在靠近营养舱区的时候——这里的磁场因为设备过载而变得混乱，像是一锅煮沸的粥，总能轻易搅乱林漾的意识频率。
“清道夫的残余势力在地下三层集结。”林漾的电流刃突然闪烁了一下，“昨晚我们的人潜进去侦查，回来后说看见他们在组装某种装置，像是缩小版的「回声」核心服务器。”
江晚终于站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弯曲而发出一声脆响，她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指尖无意中碰到了后腰——那里的皮肤依然滚烫，像揣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三天前那段记忆出现后，后背的芯片就开始持续发热，有时甚至会在衣服上印出淡淡的印记，形状像半朵盛开的樱花，与林漾虚拟形态下锁骨处的纹路一模一样。
“他们说要重启‘意识净化’。”林漾的声音冷了下来，电流刃的光芒突然变得刺眼，“把所有‘被幽灵污染’的人都格式化。”
江晚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林漾的虚拟皮肤带着电流特有的麻痒感，像隔着一层湿冷的薄膜。
江晚的指尖刚触碰到她的皮肤，就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吸力——林漾体内的数据流正顺着接触点涌过来，与自己手腕上未完全融合的电子纹路产生共鸣。
那些纹路是七天前开始浮现的，像某种会生长的藤蔓，从手腕一直蔓延到小臂，此刻正随着数据流的涌入而亮起，发出淡淡的蓝光。
刺痛感毫无预兆地炸开。
江晚的眼前瞬间被白光淹没，耳边响起尖锐的嗡鸣，像是有无数根钢针钻进了太阳穴。她看见一片纯白的房间，墙角堆着许多纸箱，空气里弥漫着福尔马林和灰尘混合的气味。
年幼的自己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面前摆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布偶：都是棕色的头发，蓝色的眼睛，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裙子。
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女人的脸隐藏在阴影里，只能看见嘴角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温柔。
“记住，”女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你们一个要留在光明里，一个要藏在阴影里。”
她拿起其中一个布偶，将它放进旁边的玻璃罩里。玻璃罩外缠绕着细密的电线，通电的瞬间，罩内的布偶身上浮现出淡蓝色的纹路，像某种枷锁。
“光明里的那个要学会听话。”女人又拿起另一个布偶，塞进墙角的阴影里，用一块黑布盖住，“阴影里的那个要学会等待。”
年幼的自己突然尖叫起来，伸手去抓被盖住的布偶，却被女人按住肩膀。女人的手指冰冷，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只有这样，你们才能活下去。”女人的声音贴着耳朵响起，带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因为你们是一体的，少了任何一个，都只是残缺的碎片。”
白光骤然褪去。
江晚猛地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胸口剧烈起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林漾也在同时后退，她的虚拟形态变得极其不稳定，半张脸都化作了数据流，露出下面重叠的、属于江晚的面容。
“光明是囚笼，阴影是诱饵。”江晚捂住胸口，声音发哑，像是被砂纸磨过，“我父亲的日记里写过这句话。”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磨损严重的牛皮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纸页边缘已经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却异常清晰，是用蓝色墨水写的，笔锋凌厉，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切。
“十年前的实验根本不是为了移植意识。”江晚的指尖划过纸面，“我父亲说，他们是为了制造能同时存在于两个世界的‘钥匙’。”
笔记本上画着一张潦草的草图：两个相互缠绕的圆环，中间夹着一个类似芯片的图案，旁边标着一行小字：「主体意识是锁芯，共生体是钥匙齿，0724是转动的临界点」。
林漾的电流刃突然失控。
高频电流像挣脱缰绳的野兽，猛地从她掌心窜出，带着刺耳的嗡鸣劈向旁边的废弃营养舱。金属舱体被电流击中的瞬间，发出一声沉闷的爆响，表面的漆皮簌簌剥落，露出下面银白色的金属。
无数淡蓝色的代码突然从金属内部涌出，像潮水一样迅速蔓延，在舱体表面组成一行扭曲的字：
「影子在寻找主体」
江晚盯着那行字，突然想起昨天醒过来的那个老人。他是十年前实验的护工，醒来后就一直坐在轮椅上，反复说着同一句话：“影子会模仿人走路，但它们没有温度。”当时江晚只当是胡话，现在却突然觉得后背发凉——这七天来，她总在不经意间发现，自己的影子似乎比平时长了一些，尤其是在靠近林漾的时候，两个影子会在地面上相互缠绕，像两条正在搏斗的蛇。
林漾的电流刃还在持续失控。更多的电流劈向周围的废墟，废弃的仪器、断裂的电线、半坍塌的墙壁……所有被电流击中的物体表面都浮现出代码，密密麻麻，像无数只黑色的蚂蚁，沿着地面爬行，最终在两人脚下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圆环。
圆环的中心，代码正在缓慢地重组，逐渐显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个蜷缩在地上的人。
江晚突然注意到，林漾的虚拟形态正在变得越来越透明，甚至能隐约看见她背后的天空——灰蓝色的薄雾里，似乎有无数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像是被风吹动的纸人。
“它们来了。”林漾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数据幽灵。”
江晚低头看向自己的影子。它在地面上微微蠕动，边缘处泛起淡淡的蓝光，与林漾的影子缠绕得更紧了。而在两个影子的交汇处，代码组成的圆环中心，那个模糊的轮廓正在慢慢抬起头。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江晚下意识地眯起眼睛，再睁开时，发现圆环中心的轮廓已经清晰了一些——那是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手里拿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布偶，正对着她们缓缓微笑。
磁带突然从江晚手中滑落，掉在代码组成的圆环里。金属外壳与地面接触的瞬间，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声，磁带开始自动播放起来。
滋滋的杂音里，突然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得像水：
“0724，今天的阳光真好啊。”
江晚的后背猛地一阵剧痛，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了一下。她看见林漾的虚拟形态突然剧烈地闪烁起来，电流刃彻底消散，露出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只是那双眼睛里，正涌出淡蓝色的数据流，像两行无声的泪。
地面上的代码圆环突然收紧，将两个影子牢牢锁在中央。那个白大褂女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她举起手里的布偶，对着江晚和林漾，一字一句地说：
“找到你们了。”
灰蓝色的薄雾里，无数人影正在加速靠近。它们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能看见脸上扭曲的表情，能听见它们发出的、介于哭泣与欢呼之间的声音。
江晚捡起地上的磁带，突然意识到，那里面的杂音不是远处的说话声。
是无数个影子在同时呼吸。
林漾的手突然穿过自己的虚拟形态，握住了江晚的手腕。两个未完全融合的电子纹路在接触的瞬间，爆发出刺眼的光芒。江晚的后背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知道，那是芯片正在融化，像一颗投入烈火的糖。
“它们不是来杀我们的。”江晚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它们是来完成我们的。”
地面上的代码圆环突然炸开，无数光点冲天而起，像一场盛大的烟火。江晚和林漾的影子在光芒中彻底重叠，再也分不清彼此。
磁带还在播放着，女人的声音温柔依旧：
“……所以啊，一定要记住回家的路啊。”
灰蓝色的薄雾开始消散，露出后面清澈的蓝天。江晚抬起头，看见无数光点正在天空中汇聚，组成一个巨大的、完整的意识轮廓——那是她们遗失的、属于“主体”的记忆。
而在那轮廓的中心，她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
小小的女孩坐在实验室的地板上，怀里抱着两个一模一样的布偶，在阳光下笑得一脸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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