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维修站被改造成了临时庇护所。
废弃的神经接口零件堆在墙角，与药品箱、绷带卷、喝空的营养液瓶挤在一起，散发出铁锈与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天花板上悬挂的应急灯忽明忽暗，在墙壁上投下晃动的影子，那些影子里还夹杂着细碎的代码纹路——是「回声」系统崩溃后，残留在现实空间里的虚拟痕迹，像没擦干净的墨渍。
二十多张临时拼凑的床铺铺满了维修站的地面，大多是空着的。七天前「回声」解体时，大部分人还陷在意识混乱中，要么在现实与虚拟的夹缝里徘徊，要么彻底失去了醒过来的力气。
只有少数人能像江晚这样，在剧痛与眩晕中挣扎着睁开眼，带着一身未散尽的电子纹路，跌跌撞撞地逃到这里。
角落里，一个穿病号服的老人正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他的头发花白，粘在汗湿的额头上，病号服的袖子卷到肘部，露出枯瘦如柴的手臂，上面布满了针孔与淤青——那是十年前实验留下的旧伤。
此刻他的指尖正悬在空中，缓慢地画着圈，仿佛在触摸某个看不见的屏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嘴里溢出含混的音节，像被信号干扰的收音机。
“他是陈谨言，十年前实验的数据分析师。”江晚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她刚从储藏室翻出一箱未开封的营养液，正弯腰将箱子放在地上，动作间后腰的衣服被牵扯，露出一小片泛红的皮肤，那里的芯片又在发烫了，“昨天凌晨醒过来的，被发现时正趴在营养舱区的废墟里，怀里抱着半块服务器硬盘。”
林漾的目光落在老人的手腕上。那里有一道与她们相似的电子纹路，只是颜色更暗淡，像即将熄灭的烛火，纹路的边缘已经开始模糊，仿佛随时会彻底消散。
这七天里，她见过太多这样的纹路——那些从「回声」里醒过来的人，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类似的印记，只是大多数人的纹路会在清醒后的48小时内褪去，像从未存在过。
只有她们不会。林漾抬起自己的虚拟手腕，淡蓝色的代码正在皮肤下游动，与江晚后腰透出的红光产生微妙的共鸣。这种共鸣在靠近陈谨言时变得格外强烈，像有根无形的线，将三个陌生人的意识缠在了一起。
“他醒过来后，就一直重复说‘幽灵在织网’。”江晚递给林漾一杯热咖啡。陶瓷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杯身滑落，滴落在她放在桌角的生锈扳手上，瞬间溅起细小的电流火花。
扳手的边缘又磨掉了一小块，露出下面更亮的金属，刻在上面的「0724」已经越来越清晰，最后一个数字「4」的笔画里，卡着一小片虚拟粒子的碎片，是昨天从林漾透明的指尖上掉下来的。
林漾接过咖啡，指尖触到杯壁的瞬间，虚拟皮肤突然泛起一阵涟漪。热咖啡的温度透过陶瓷传来，带着一种陌生的真实感——在「回声」里待了太久，她几乎忘了温度是什么样的。
咖啡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虚拟轮廓，让她半透明的脸看起来柔和了一些，也让锁骨处那半朵樱花状的纹路更清晰了，花瓣的边缘正随着呼吸轻轻颤动。
“幽灵在织网。”陈谨言突然提高了音量，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们在织一张大网……用代码当丝线，把两个世界缝在一起……”他的手指突然停止画圈，猛地指向天花板，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恐，“你看！网眼越来越小了！它们要进来了！”
江晚和林漾同时抬头。应急灯的光线穿过空气里漂浮的虚拟粒子，在天花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确实像一张破碎的网。但那只是光影的巧合，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林漾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边缘。她突然想起「回声」里流传的另一个禁忌传说，是在清道夫的加密档案里看到的，记录在一张泛黄的纸上，字迹潦草，像是在极度恐惧中写下的：
「当两个世界的代码开始通婚，影子会吃掉真正的人，戴上他们的脸活下去。被吃掉的人不会死，只会变成幽灵，困在网眼里，看着自己的影子用自己的嘴说话，用自己的手做事，直到彻底忘记自己是谁。」
“你的磁带还能播放吗？”江晚突然开口，打断了林漾的思绪。她的目光落在桌角那个老式录音机上——那是江晚昨天从父亲的遗物箱里翻出来的，外壳已经掉漆，但还能勉强工作。
林漾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磁带。金属外壳在应急灯的光线下泛出冷光，一端缠着的铜丝已经氧化发黑，与江晚解下来的那圈铜丝几乎一模一样。
她捏着磁带的两端，轻轻晃了晃，能听见里面磁带卷动的细碎声响，像某种小动物在里面呼吸。
“试试吧。”江晚将录音机推到她面前。
林漾将磁带塞进录音机的卡槽，按下播放键。齿轮转动的瞬间，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像是生锈的门轴在转动。
紧接着，滋滋的杂音从扬声器里涌出，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里面爬行，声音越来越大，震得桌面都在轻微颤动。
突然，杂音里传来一段清晰的对话，是江晚父亲江叙的声音，带着他特有的、温和而坚定的语调，只是尾音处掺杂着电流的杂音，像是从很深的水底传来：
“……主体意识分裂后，共生体会产生‘记忆抗体’，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就像伤口会结痂一样。这就是为什么清道夫杀不死她们，任何针对意识的攻击都会被抗体反弹……”
江晚的呼吸猛地一滞。她下意识地按住后腰，那里的芯片突然烫得惊人，像是要烧穿皮肤钻出来。
父亲的声音她记得，小时候总在实验室门口等他下班，他会蹲下来，用带着消毒水味的手摸摸她的头，说“晚晚别怕，爸爸在做能让大家都幸福的事”——原来那些温柔的话语背后，藏着这样的真相。
“……但抗体也会吸引数据幽灵。”江叙的声音突然变得急促，背景里传来玻璃破碎的声响，“那些被撕裂的意识残片，会把共生体当成重新拼凑自己的模板，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它们不是要伤害共生体，是想借由抗体的力量，回到完整的状态……”
“小心0724……”
最后几个字被剧烈的电流杂音吞没。录音机突然爆鸣起来，发出刺耳的尖啸，像是被强行灌入了过量的声波。
磁带卷芯发出一声脆响，像是骨骼断裂的声音，随后整个机器突然断电，扬声器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应急灯滋滋的电流声。
林漾迅速按下停止键，将磁带从卡槽里取出来。磁带的一端已经断裂，露出里面缠绕的磁粉，像黑色的血液，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细碎的声响，像是有无数片雪花落在玻璃上。
江晚猛地冲到窗边。维修站的窗户是用厚钢板改造的，上面布满了弹孔与划痕，是过去十年里她用来抵御清道夫搜查的屏障。此刻她透过钢板上的裂缝往外看，瞳孔骤然收缩——
无数细碎的光点正从夜空坠落，像被撕碎的星轨，拖着淡蓝色的尾迹，密密麻麻地铺满了整个天空。
这些光点的密度越来越大，坠落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砸在地面上时发出冰雹般的声响，溅起一圈圈代码组成的涟漪。
更让人心惊的是，那些光点落地后，正在慢慢化作人形。
是「回声」里的那些数据幽灵。
但它们的轮廓比之前清晰得多。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能看清具体的五官与衣着：有穿白大褂的研究员，有穿清道夫制服的守卫，还有些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居民，甚至有几个孩子的身影，手里还攥着虚拟世界里的玩具。
它们的脸上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有悲伤，有愤怒，有茫然，还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像一群终于找到归途的旅人。
最前面的那个幽灵穿着白大褂，胸前别着一枚「清道夫」的徽章，编号是「001」——那是清道夫初代首领的标志，十年前在实验事故中“意外身亡”。它的步伐很慢，每走一步，脚下就会绽开一朵代码组成的花，花的形状与林漾锁骨处的樱花纹一模一样。
走到维修站的窗户外时，它停下了脚步。
这个本该是虚无的幽灵，此刻却抬起了手，缓缓指向江晚与林漾所在的位置。它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江晚与林漾却同时读懂了那唇语——
是陈谨言反复念叨的那句话，也是磁带里被杂音吞没前的最后几个字的延续。
“找到主体了。”
话音刚落，所有的幽灵都停下了脚步。它们的目光同时投向维修站，无数双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淡蓝色的光，像落在地面上的星星。
紧接着，它们开始缓缓地、同步地弯腰，做出一个类似鞠躬的动作，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
陈谨言突然从角落里站了起来。他的身体还在摇晃，眼神却异常明亮，像是突然找回了失去的焦点。他踉跄着走到窗边，伸出枯瘦的手，按在冰冷的钢板上，对着外面的幽灵群露出一个笑容，嘴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
“欢迎回家。”
江晚感到后腰的芯片烫得快要炸开了。她转头看向林漾，发现她的虚拟形态正在剧烈地闪烁，透明的皮肤下，二进制代码正顺着血管疯狂流动，像一场失控的洪水。
林漾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这是江晚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这种情绪。
“它们不是来复仇的。”江晚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异常平静，“它们是来完成未完成的事。”
她想起父亲笔记本里的另一句话：「幽灵不是死者的意识，是被遗忘的记忆碎片，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等待被重新拼凑。」
窗外，那个穿白大褂的幽灵再次开口，唇语清晰无比：
“0724快到了。”
江晚的目光落在桌角的生锈扳手上。扳手的边缘又磨损了一些，刻着的「0724」已经完全显露出来，最后一个数字「4」的笔画里，那片虚拟粒子的碎片正在发光，与林漾锁骨处的纹路产生了共鸣。
林漾突然抓住她的手腕。虚拟的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江晚低头，看见两人的电子纹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合，淡蓝色与淡红色的光交织在一起，像两条缠绕的蛇，在皮肤表面游走，所过之处留下灼热的痕迹。
“磁带里的声音没说完。”林漾的声音带着虚拟信号的失真，却异常坚定，“‘小心0724’后面，应该还有一句话。”
江晚想起陈谨言醒来时怀里抱着的那块服务器硬盘。她猛地转身，冲向储藏室——昨天把他带回来时，硬盘被随手放在了角落里。
应急灯突然闪烁了一下，熄灭了。
维修站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外幽灵的淡蓝色光芒透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晃动的光影，像某种神秘的仪式。
陈谨言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不再是含混的呓语，而是清晰的、一字一顿的吟诵：
“当0724的钟声敲响，
主体意识将从沉睡中醒来，
幽灵的网会收紧，
影子将与身体重合，
残缺的终将完整，
遗忘的终将记起，
而织网的丝线，
是我们从未说出口的告别。”
江晚在储藏室的角落里摸到了那块服务器硬盘。冰冷的金属外壳上，刻着一个模糊的名字，是用指甲硬生生划上去的，笔画很深，带着一种绝望的用力——
「江叙」。
她的指尖刚触到那个名字，硬盘突然亮起，屏幕上浮现出一段代码，正在缓慢地自动解码，最终化作一行字：
「0724，是缝合意识的针线，也是埋葬真相的铁锹。」
窗外，所有的幽灵同时抬起头，对着维修站的方向，发出一阵无声的呼喊。
它们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像被风吹起的蒲公英，朝着维修站的方向飘来，穿过钢板的缝隙，涌入室内，在空中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网眼处闪烁着淡蓝色的光，像无数双眼睛。
林漾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它们在等我们。”
江晚握紧了手里的硬盘，感觉后腰的芯片突然停止了发烫，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奇异的清凉，像有股泉水顺着脊椎流遍全身。她知道，0724越来越近了，那个被尘封了十年的真相，即将在幽灵织成的网里，露出它真正的模样。
而她们，既是被等待的主体，也是即将被缝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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