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三层的入口藏在废弃净水系统的主管道后方,锈蚀的铁皮管道直径足有两人高,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浑浊的液体顺着裂缝渗出,在地面积成一滩滩墨绿色的水洼,水面漂浮着银灰色的泡沫,散发出类似电路板燃烧的焦糊味。
林漾的虚拟形态在这里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半透明的手臂时而化作飘散的数据流,在空中拉出淡蓝色的尾迹,时而又骤然凝聚成实体,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挥动电流刃时,淡蓝色的刀刃总会在中途崩解,碎成千万点荧光,像被狂风卷走的星屑——这里的磁场正以每分钟三百次的频率干扰着意识锚点,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意识体撕裂的声音,像老旧磁带被强行倒带时的绞动声,每一寸存在都在加速蒸发,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块,边缘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
“抓紧时间。”江晚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正用扳手撬动生锈的铁门。扳手与铁门接触的地方迸出密集的火星,烫红的铁屑落在她沾满油污的工装裤上,烫出一个个黑色的小洞。
铁锈簌簌落在她后背的芯片位置,那里的皮肤已经烫得发红,像一块被火炭烙过的铁皮,芯片边缘的皮肤开始微微外翻,露出下面淡青色的血管,血管里流淌的血液似乎也被染上了微光,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搏动。
江晚每用力一次,就有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滑落,砸在满是污垢的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父亲的实验日志第37页写着,主控制台藏在地下三层的核心机房,所有共生体的原始意识库都通过神经束连接在那里。”她顿了顿,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卡在喉咙里的玻璃碴,“包括我们的。”
林漾低头看着自己半透明的手掌,电流刃的光芒在掌心明明灭灭,映得她腕骨处的虚拟皮肤泛起涟漪。“所以这里的磁场是故意设置的?”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里带着电流杂音,像是老式收音机接收不良时的滋滋声,“为了防止意识体靠近核心?”
“不止。”江晚终于撬开一道缝隙,铁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那声音在密闭的通道里回荡,像垂死野兽的哀嚎。她将手电筒塞进嘴里,咬着金属外壳用力向外拉,铁锈摩擦的涩滞感顺着手臂传来,震得虎口发麻。
“日志里说,地下三层的磁场频率与人类脑电波完全反向,普通人在这里待超过十分钟就会产生幻觉,先是看见不存在的影子,然后听见重叠的人声。”她腾出一只手抹了把脸,掌心的汗在额角冲出两道浅色的印痕,“但对意识体来说——”她回头看向林漾,目光落在她不断消散的肩膀上,那里正有细碎的光点持续飘向空中,“这是绞刑架。”
铁门彻底洞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消毒水与铁锈的气味扑面而来,像是被遗忘在角落的旧伤口突然裂开。
通道两侧的墙壁上布满深浅不一的抓痕,最深的抓痕足有半指宽,边缘凝结着暗褐色的结痂,像是某种生物用利爪硬生生刨出来的。
有些地方的水泥被硬生生抠掉,露出里面盘绕如蛇的电线,红黄蓝三色的绝缘层早已老化开裂,铜芯暴露在外,蒙上了一层青绿色的铜锈。
电线上缠着泛黄发脆的实验报告,纸张边缘已经霉变,黑色的霉斑像某种寄生菌,正一点点吞噬纸上的字迹,那些残存的段落里,“意识剥离”“神经接驳”“同步率89%”等词语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林漾弯腰捡起一张相对完整的报告,纸张在她指间几乎要碎成粉末,她不得不调动意识力护住这脆弱的纸片。
上面贴着一张褪色的拍立得照片:两个扎着同款麻花辫的小女孩隔着厚厚的玻璃相视而笑,左边的女孩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领口别着编号牌,上面的“07”两个数字已经模糊,右边的女孩戴着银色的意识接驳装置,金属触头陷进她柔软的发丝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照片背面用黑色水笔写着一行小字,墨迹已经晕开,像一滴墨滴在宣纸上:“0724,第一次意识同步成功,她们开始分享疼痛了。”
“0724……”林漾的指尖抚过那串数字,电流刃突然剧烈震颤起来,淡蓝色的光芒瞬间变得不稳定,在她掌心爆出一串火花。
“这是我的生日。”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角落突然松动,浮现出模糊的蛋糕轮廓和摇曳的烛光。
江晚的动作猛地一顿,后背的芯片突然发烫,像是有根烧红的针狠狠扎进脊椎,剧痛顺着神经末梢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踉跄着扶住墙壁,指尖触到一片黏腻的液体,低头看去,发现是从墙壁裂缝渗出的暗红色液体,散发着淡淡的血腥味。
她想起十岁那年的夏天,父亲实验室的日历上被红笔圈住的日期,想起那天消毒水味里混着的奶油香——父亲说那是给“另一个她”准备的生日蛋糕,可她直到最后也没见到那个能与自己分享疼痛的女孩,只在监控屏幕里看到过一个扎着同款辫子的身影,隔着厚厚的玻璃,对着镜头无声地笑。
通道深处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鼓面上,震得头顶的水泥碎屑簌簌掉落。
林漾将照片小心翼翼地塞进江晚口袋,电流刃在掌心重新凝聚,这次的光芒比之前黯淡了许多,刀刃上甚至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崩碎。
她能感觉到磁场的干扰正在加剧,自己的意识体像是被投入滚筒洗衣机,在现实与虚拟的夹缝中不断被挤压、揉搓。
清道夫头目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的半边身体已经彻底数据化,露出下面闪烁着冷光的金属骨骼,裸露的机械关节处缠绕着几缕游丝般的数据流,那些数据流里偶尔闪过模糊的人脸,像是被囚禁的意识碎片。
他的左眼是枚红色的光学镜头,正发出扫描般的红光,扫过林漾时停顿了两秒,发出“滋滋”的杂音,镜头里倒映出她不断消散的轮廓。
“你们以为毁掉表层系统就结束了?”他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齿轮在互相摩擦,每个字都带着金属碎屑的质感,“共生体的存在本身就是个病毒,是两个世界的排异反应。只有彻底删除主体意识,格式化整个意识库,才能让现实与虚拟恢复平衡。”
“平衡?”江晚将扳手横在胸前,金属表面反射着她眼底的寒光,后背的芯片突然迸发出刺眼的白光,她能感觉到一股灼热的力量顺着脊椎往上爬,像岩浆流过血管,所过之处的皮肤都在发烫。
“把活生生的人拆成意识碎片,当成修补世界的补丁,这叫平衡?”她想起父亲实验室里那些浸泡在营养液中的大脑,想起那些被标上编号的意识体,他们的痛苦被当成实验数据,他们的哀嚎被转化成代码,“你们所谓的平衡,不过是用别人的骨头铺成的路。”
林漾的电流刃在同一时刻暴涨,淡蓝色的光芒与江晚后背的白光交织在一起,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半透明的网。
网面上浮动着无数细碎的画面:消毒水味的病房、闪烁的监护仪、父亲颤抖着注射镇静剂的手、玻璃对面女孩逐渐模糊的笑脸……她们同时想起“回声”系统崩溃前的最后一刻——那些从数据废墟里冲出来的幽灵,脸上都带着同一种表情:不是愤怒,不是恐惧,是解脱。
像是背负了太久的枷锁终于断裂,像是沉在水底的人终于浮出水面,哪怕迎接他们的是彻底的消散。
“他们不是要杀我们。”林漾突然笑了,电流刃的光芒映在她半透明的脸上,让那些消散的轮廓重新清晰起来,她的眼角眉梢都带着释然的弧度,“他们是想借我们的手,烧掉这个把意识当工具的烂系统。”
江晚握紧扳手,金属柄上的防滑纹路在掌心硌出红痕,她能感觉到掌心的皮肤已经被磨破,鲜血顺着纹路渗出来,滴落在地面上,与那些暗红色的液体融为一体。
她与林漾背靠背站成一个圈,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的力量——林漾的电流顺着她的脊椎攀升,带着微麻的刺痛感,而她后背的白光正一点点填补林漾消散的身体,像是在给即将破碎的瓷器涂上黏合剂。
清道夫的手下从通道两侧的阴影里涌出来,他们的身体或多或少都带着数据化的痕迹,有人的手臂是闪烁的数据流,指尖划过空气时留下蓝色的轨迹,有人的腿变成了金属支架,行走时发出“哐当”的脆响,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表情,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有眼底闪烁着红光,那是执行命令的信号。
而通道深处,那些原本蜷缩在角落的幽灵正顺着墙壁流淌过来,他们的形态比林漾更不稳定,像一滴滴融化的银汞,在地面汇成一条缓慢流动的河流。
这些幽灵里有穿着白大褂的研究员,他们的手指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在空中虚划着公式;有戴着意识接驳装置的实验体,他们的身体上布满虚拟的导线,像一群被蛛网困住的蝴蝶;还有几个穿着保安制服的身影——江晚认出其中一个是十年前总偷偷给她塞糖的门卫大叔,他的半张脸已经化作光点,却还是对着她露出熟悉的笑容,手里似乎还捏着一颗水果糖,糖纸在虚拟的风里轻轻飘动。
老式磁带突然从江晚口袋里滑落,黑色的磁带外壳磕在地面的钢筋上,发出“当”的轻响。
磁带在地上滚动着,带起一串细碎的灰尘,播放键被意外按下,一段走调的旋律从小小的扬声器里钻出来,像是被埋在地下多年的种子突然发了芽——那是十年前,两个小女孩在实验室的隔离间里哼过的童谣。
“萤火虫,提灯笼,飞到西,飞到东……”
林漾的电流刃猛地一颤,她想起玻璃对面的女孩总爱哼这首歌,每次意识接驳结束后,那旋律就会在她脑海里盘旋好几天,像是刻在意识深处的密码。
有一次她发着高烧,意识模糊间听见这首歌,原本撕裂般的头痛竟然缓解了许多,后来才知道,那天玻璃对面的女孩也在发烧,她们的疼痛通过意识同步,被分成了两半。
江晚则想起父亲实验室的监控录像,画面里的自己隔着玻璃,跟着对面的女孩轻轻摇晃身体,两个不同的声音在隔离间里交织,像两根缠绕生长的藤蔓,彼此汲取着力量,又互相支撑着向上攀爬。
磁带的最后,有个模糊的女声在电流杂音里响起,像是隔着厚厚的水层传来,又像是贴在耳边低语:“记住,代码会说谎,数据会伪造,但疼痛不会。当你们的痛觉完全重叠时,当你能在她的伤口里看见自己的血时,就是主体意识回来的时候。”
“轰——!”
墙壁突然剧烈震动起来,无数蓝色的电子纹路从地面喷涌而出,像破土而出的藤蔓,在两人周围缠绕成一个完整的圆环。
林漾感觉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一股力量拉扯,她的虚拟形态像被揉皱的纸,正一点点展开,覆盖在江晚的身体上。她能闻到江晚头发上的铁锈味,能感觉到江晚后背芯片的温度,甚至能听见江晚心脏的跳动声,强劲而有力,像一面正在敲响的鼓。
电流刃与扳手在她们交握的掌心融合,化作一柄双刃剑,银色的刃面上倒映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影子——左边是穿着病号服的林漾,右边是握着扳手的江晚,她们的影子在刃面上缓缓重叠,变成一个完整的轮廓,那个轮廓的胸口处,有一颗正在跳动的心脏,一半是虚拟的光芒,一半是真实的血肉。
清道夫的手下已经冲到面前,他们的机械臂挥起时带起风声,却在接触到银色河流的瞬间停住了。那些幽灵组成的河流正缓缓升起,像一张温柔的网,将冲过来的人轻轻包裹。
被河水触碰到的清道夫们突然愣住了,数据化的身体开始恢复人类的肤色,有人露出了困惑的表情,抬手抚摸自己的脸颊,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曾经是活生生的人,眼底的红光逐渐褪去,露出原本的颜色——有个年轻的清道夫眼眶慢慢变红,他的虚拟手指颤抖着抚过自己的数据化肩膀,那里突然浮现出一段记忆:他曾经是个医生,因为拒绝销毁实验体的意识,被强行改造成了清道夫。
“看。”林漾的声音在江晚的脑海里响起,带着一丝释然的笑意,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他们只是被困住太久了。”
江晚低头看向地面,那盘磁带还在转动,最后的电流杂音渐渐消散,露出磁带本身轻微的“沙沙”声,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呼吸。
她能感觉到林漾的痛觉正在涌入自己的神经——后脑勺被注射镇静剂的胀痛,意识接驳时太阳穴的刺痛,还有每次实验失败后,全身骨头像被拆开重组的钝痛。
这些疼痛与她自己的记忆重叠,像两本被撕开的书,终于找到了彼此对应的页码,那些缺失的章节正在被一点点补全,形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墙壁上的电子纹路突然亮起,在圆环中央组成一行不断闪烁的代码:【主体意识同步率98%...99%...100%】
双刃剑的刃面突然映出第三个影子——那是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穿着蓝白条纹病号服,手里攥着半块融化的奶糖,糖纸黏在她的手指上,她正对着她们笑得灿烂,露出两颗刚长出来的小虎牙。
那是她们十岁时的样子,是还没被分割成两半的模样,是意识最纯粹的状态。
林漾与江晚同时抬手握住剑柄,双刃剑爆发出刺眼的光芒,将整个通道照得如同白昼,那些隐藏在阴影里的秘密都被照亮——墙壁的夹层里塞满了实验报告,天花板的管道里卡着几具骸骨,地面的裂缝中渗出的不是液体,而是无数细小的意识碎片。
那些涌来的幽灵在光芒中一个个化作光点,融入银色的河流,而清道夫们站在原地,数据化的身体正在剥落,露出下面属于人类的皮肤,他们的眼神从迷茫到清醒,有人开始低声啜泣,有人互相搀扶着,像是一群迷路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只有清道夫头目还站在阴影里,他的光学镜头死死盯着中央的圆环,金属骨骼发出“咔咔”的碎裂声,数据化的半边身体正在崩溃,露出下面更多的金属结构,那些结构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代码,像是某种诅咒。
“错误……这不可能……”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属于人类的情绪,那是混杂着恐惧与茫然的颤抖,“主体意识不该觉醒……系统设定里没有这一步……”他的身体突然剧烈抽搐起来,光学镜头里的红光疯狂闪烁,最后“啪”地一声熄灭了,露出后面空洞的眼眶。
江晚与林漾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相同的东西——不是愤怒,不是仇恨,是终于找回完整自我的平静,像是暴风雨过后的海面,温柔而坚定。
她们握紧手中的双刃剑,向着通道深处的核心机房走去,银色的河流在她们身后缓缓流动,像一条温柔的尾巴,轻轻扫过那些被遗忘的过往,那些痛苦的记忆被河水冲刷着,渐渐变得平静,不再刺痛。
老式磁带的旋律还在空气中回荡,只是这一次,两个声音在意识深处同时响起,将那首童谣唱得完整而清晰,没有走调,没有杂音,只有纯粹的童真:
“萤火虫,提灯笼,飞到西,飞到东……”
墙壁上的电子纹路开始褪色,那些未完成的代码正在自行重组,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在地面拼出一行新的字迹:
【删除指令已取消,现在,该你们写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