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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虚实之缝

那簇新的光点在桥的尽头滞留了整整七天。

  最初只是几缕游移的微光,细得像被针尖挑破的丝线,散落在透明桥身与墨色夜空衔接的褶皱里。

  风穿过蜂巢城锈蚀的管道时,光点便顺着桥身的弧度轻轻摇晃,像一群被遗忘在星河里的萤火虫,总在快要熄灭的瞬间,又倔强地亮起微弱的光。

  城民们远远望着,有人说这是“回声”系统崩溃后残留的数据流在呼吸——那些曾被囚禁在虚拟代码里的意识,正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尚未消散。

  也有人笃定是幽灵在筑巢,毕竟在桥的中段,常有半透明的身影驻足,指尖抚过光轨时会漾开转瞬即逝的涟漪,像在触摸某种久别重逢的温度。

  第七天深夜,暴雨突至。

  豆大的雨点砸在透明桥身上,溅起细碎的光雾。就在这时,那些零散的微光突然躁动起来。

  它们像是被无形的引力攥住,争先恐后地冲破雨幕,朝着桥的尽头涌去。碰撞声在雨夜里此起彼伏,像无数细小的玻璃珠在相撞,微光在碰撞中融合、膨大,渐渐凝成一团朦胧的光晕。

  光晕起初是冷白色的,像冰块在燃烧,后来慢慢晕染开暖黄,沿着桥身的纹路流淌,像有人在夜空中点燃了一簇篝火。被映照的光轨突然变得清晰——那些由无数意识流动刻下的脉络,正顺着桥身往光晕里延伸,像植物的根系在土壤里悄悄生长,每分每秒都在变得更粗壮。

  第八天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蜂巢城的灰雾时,光晕里浮出了一道人影。

  江晚是被手腕的刺痛惊醒的。

  不是那种熟悉的、电子纹路跳动的麻痒,而是像有细针正顺着血管往里钻,尖锐的痛感沿着神经爬向心脏,让她猛地从折叠床上弹坐起来。

  维修站的铁皮屋顶有几处破洞,晨光漏下来,恰好落在她的手腕上——那些本该淡去的电子纹路竟重新亮起,蓝绿色的光带像活过来的藤蔓,正沿着皮肤往心口的方向游走,所过之处留下火烧般的灼痕,连带着呼吸都染上了焦味。

  “别动。”林漾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

  江晚转头,看见林漾正半跪在床边,指尖悬在她的手腕上方,眉头拧成了疙瘩。

  林漾的虚拟身影比往日凝实了许多,晨光落在她肩头时,甚至能看见高频电流刃残留的蓝芒在发梢跳动,像某种蓄势待发的能量。

  她的指尖试探着触碰那些光带,刚一接触就被猛地弹开,光带竟像有生命般剧烈震颤起来,江晚感到心脏猛地一缩,疼得几乎喘不过气,喉咙里涌上一股铁锈味。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潮水般的惊呼。

  那声音像被风吹动的麦浪,从东边的桥底漫过来,裹着无数细碎的呐喊,撞在维修站的铁皮墙上。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冲向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江晚的手刚碰到门闩,就听见外面有人高喊:“桥!桥上有人下来了!”她用力拉开铁门,铁锈摩擦的刺耳声响里,一道刺眼的光从东边涌来——那道滞留在桥尽头的光晕。

  此刻正顺着桥身缓缓下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而光晕中央的人影,已经能看清大致的轮廓。

  是个女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白大褂,袖口卷到肘部,露出的小臂上布满细碎的像素颗粒,像被风吹散的星尘。

  她的头发很长,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发梢沾着虚拟世界特有的、闪烁的光点,随着脚步轻轻晃动,落在地上便化作转瞬即逝的光斑。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手,右手紧紧攥着半块断裂的神经芯片,芯片的边缘还残留着灼烧的焦痕,阳光落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虹光,像把破碎的彩虹捏在了手里。

  当女人的脚真正踏上蜂巢城的地面时,江晚的呼吸突然停滞了。

  那女人的脸在晨光与光晕的交织中忽明忽暗。有时清晰得能看见眼角的细纹,像现实里饱经风霜的普通人,连皮肤下淡淡的血管都隐约可见。

  有时又会变得模糊,皮肤下流淌着蓝绿色的光带,像林漾在“回声”里见过的那些数据幽灵——但无论是清晰还是模糊,那张脸的轮廓,都与控制台屏幕里那个对布偶说话的女人、与江晚记忆深处偶尔闪过的、抱着布偶的模糊身影,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阿漾,小晚。”

  女人开口时,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老式磁带卡壳的沙沙声,每个字都在空气里震颤出细碎的波纹。

  她往前走了两步,白大褂的下摆扫过地面,扬起的尘埃在光线下跳舞,其中几粒竟穿过了她的小腿——原来她的下半身还带着虚拟形态的透明感,像尚未完全落地的影子。

  她的目光落在江晚和林漾身上,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温柔,仿佛打量失而复得的珍宝,眼眶里涌动着水光,却始终没有落下。

  “我以为……要等很久才能追上你们。”

  江晚感到手心一松,一直紧攥着的扳手“当啷”落地,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滚出很远,撞在墙角的工具箱上,发出清脆的回响。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女人掌心的芯片,那半块芯片的边缘纹路,与她后背上埋着的那枚、与父亲遗留的那半张,在晨光里形成了一道完整的弧线——那是十年前实验基地的核心权限标识,一个被无数电子纹路缠绕的圆形,像一枚封印着所有秘密的徽章,此刻正发出微弱的嗡鸣。

  “不可能……”林漾的声音发颤,指尖的蓝芒不受控制地暴涨。

  她下意识地抬手,高频电流刃在掌心瞬间成型,蓝绿色的刃面映出女人的脸。就在这时,刃面突然像水波般剧烈晃动起来,一段被尘封的记忆碎片猛地撞进脑海:

  纯白的实验室,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几乎要凝固在空气里。两个扎着马尾的小女孩被按在冰冷的同步仪器上,手腕上的电子纹路正在发光,像两条挣扎的小蛇。

  穿白大褂的女人蹲在她们面前,将她们的手紧紧按在一起,掌心相贴的地方传来温暖的触感,盖过了仪器的寒意。

  “记住彼此的温度,”女人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无论分开多远,无论变成什么样子,这温度就是你们找到彼此的路标。”

  然后,她猛地站起身,转身挡在她们身前。身后涌来的数据流像咆哮的洪水,带着刺眼的白光,瞬间将她吞没。在彻底消失前,她回头看了一眼,嘴角似乎带着笑意,像在说“别怕”。

  “是你……”林漾的电流刃不受控制地嗡鸣起来,刃面的光芒忽明忽暗,几乎要溃散,“是你变成了第一个幽灵。你把我们推出了实验室的紧急通道,自己留在里面……被数据流撕碎了。”

  女人笑了,眼角的像素颗粒随着笑容簌簌落下,像融化的雪。

  “意识怎么会真的消失呢?”她抬起没握芯片的左手,指尖轻轻拂过空气,那些飘落的像素颗粒突然在空中停下,聚成一串模糊的光带,光带里竟浮现出实验室的画面——她的意识碎片正在重组记忆,“就像这桥。清道夫以为用恐惧和谎言,能把它变成囚笼的栏杆,可我们的记忆、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连疼痛都记得的执念……都在帮它往另一个方向长。”

  她抬手,指向桥的另一端。

  江晚和林漾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胸腔。

  那道原本只连接蜂巢城的透明桥身,此刻竟在光晕的笼罩下不断延伸,桥面上的光轨像毛细血管般迅速蔓延,在夜空中铺展出一张细密的网,连阳光都能透过网眼,在地上投下星点般的光斑。

  更远处的光晕里,隐约能看见更多人影在晃动:有人穿着“回声”里特有的、华丽却不真实的虚拟服饰,裙摆上还沾着虚拟花瓣,走一步就落下一片。

  有人拄着拐杖,裤腿空荡荡的,显然在现实中受过重伤,每走一步都要停顿片刻;还有个孩子模样的身影,正踮着脚往这边望,手里攥着半块吃了一半的虚拟面包,面包的边缘还冒着热气,像刚从虚拟烤箱里拿出来。

  “他们是谁?”江晚的声音有些干涩,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女人摊开手心,那半块神经芯片在晨光里发烫,边缘的纹路与桥身的光轨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发出越来越响的嗡鸣。

  “他们是其他城市的‘回声’系统里逃出来的。”她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动的琴弦。

  “蜂巢城不是唯一的实验场,小晚。十年前的‘意识移植’实验是全球性的,每个大洲都有秘密基地,藏在沙漠深处,或是海底峡谷里。那些被当成‘失败品’销毁的意识,那些被判定为‘异常数据’的共生体……其实都没消失。”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桥面上不断增多的人影,那些身影有的在哭泣,有的在拥抱,有的只是静静地站着,望着远方的城市轮廓。

 她的语气里带着释然,又藏着深深的疲惫,像背负了太久的重量终于可以放下:“他们和我一样,困在现实与虚拟的夹缝里,靠着彼此的记忆和执念维持着形态。我们在黑暗里互相取暖,用残存的意识编织通路,一直在等,等一座能让我们走出来的桥,等一个能让真相被听见的机会。”

  话音落下时,女人掌心的芯片突然发出刺眼的光。江晚感到后背上的芯片同时发烫,像有团火在皮肤下游动,与林漾手腕上的光带产生了剧烈的共振。

  三人站在晨光里,彼此身上的电子纹路竟开始沿着相同的频率跳动,像三首不同的曲子,在此刻终于找到了共同的节拍,连空气都跟着震颤起来。

  桥的尽头,又一道人影从光晕里走了出来。那是个穿着研究员白大褂的男人,头发已经花白,胸前别着的工牌已经磨损,但上面的名字依稀可见——正是江晚父亲的名字。

  他似乎愣了一下,目光穿过人群落在维修站门口,随即朝着这边,露出了一个模糊却温柔的笑容,像小时候无数次在实验室门口等她时那样。

  江晚的眼眶突然热了。她低头看向脚边的扳手,那枚刻着“0724”的纹路,此刻正与桥身的光轨、与女人掌心的芯片、与林漾的电流刃,在晨光里连成了一道完整的光带。

  光带里流淌着细碎的画面:实验室的布偶、父亲的笔记本、林漾的磁带、自己的扳手……那些曾被分割的碎片,此刻终于拼凑出了完整的形状。

  原来桥的尽头,从来都不是虚无。

  是无数个等待被找回的影子,是跨越了十年时光,终于要回家的人。

  远处的桥面上,更多的人影正在走来。他们的脚步踩在光轨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无数把钥匙同时插进锁孔,转动,然后“咔哒”一声,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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