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界之中，最不缺的是纷争，最难得的是清静。

谢环玉觉得，忘川尽头的寒潭，大抵是这二者的临界。

潭水是极深的青黑色，像被谁打翻了砚台，墨汁沉在水底，万年不化。水面常年覆着一层薄冰，冰下却有暗流涌动，偶尔翻涌出几粒碎星似的光点，那是水底幽冥草的磷火，冷幽幽地亮，映得周遭的崖壁都泛着青灰色的光。

她坐在潭边一块被冰打磨得光滑的黑石上，指尖悬在冰面上方寸许，那里正凝着一缕极细的白气。白气落地，便成了半枚晶莹剔透的玉棋子，落在她膝头的石盘上，发出“叮”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寒潭边，竟显得格外清晰。

石盘上的棋局已近终盘，黑白子交错，厮杀得惨烈。黑子如龙盘踞，占尽了天元四周的要地，白子却像孤舟，在边角处艰难支撑，看似已无生机，偏生最后那几枚白子的落位，藏着一丝绝地反击的险招。

谢环玉盯着那丝险招，眉梢微挑。能在她的棋路里逼出这样的局面，三界之内，掰着手指头也数不出几个。

“谢神君倒是好兴致，躲在这鬼地方独自对弈。”

冷不丁的，一个声音从崖壁后传来，清冽如碎冰相撞，却又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嘲弄，像有人用玉簪子轻轻刮过冰面，刺耳，却又莫名的有穿透力。

谢环玉连眼皮都没抬，指尖捻起一枚白子，悬在半空，语气平淡无波：“江君不也一样，不在你的妖域待着，跑到这忘川来喝风？”

话音落，一道身影从崖壁后转了出来。

来人着一身玄色长袍，衣摆上绣着暗金色的纹路，细看之下，竟是无数细小的火焰图腾，在寒潭的微光里，像是随时会燃起来。他身形挺拔，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邃。

那是一双典型的妖瞳，眼尾微微上挑，瞳孔是极深的紫，看过来时，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倨傲，仿佛这三界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正是江懿燕。

他缓步走到潭边，与谢环玉隔着丈许的距离站定，目光扫过石盘上的棋局，嗤笑一声：“执白子者，倒是个犟种。”

谢环玉终于抬眼看他，眸色是浅淡的琉璃色，像盛着一汪清泉，却冷得能冻住人的魂魄：“江君觉得，这白子还有胜算？”

“胜算？”江懿燕挑眉，走到石盘另一侧，俯身看了片刻，指尖点向棋盘一角，“此处落一子，黑子的龙气便断了。”

他指尖所落之处，正是谢环玉方才看准的那处险地。

谢环玉的指尖微微一顿，随即落下白子，恰好落在江懿燕所指的位置。

“叮——”

棋子落定的瞬间，石盘上的黑白子像是活了过来。黑子的气势陡然一滞，原本盘根错节的脉络里，竟真的裂开一道缝隙，而白子的光芒却瞬间亮了起来，沿着那道缝隙，如藤蔓般蔓延开。

江懿燕看着棋盘上的变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谢神君的棋，还是这么喜欢走险。”

“总好过江君，步步为营，却总在最后一步，留个破绽。”谢环玉收回手，拢了拢宽大的袖袍，“上次在诛仙台，江君若是再快半分，那只逃窜的骨妖，也不至于被我收了去。”

提到诛仙台，江懿燕的眼神冷了几分，紫眸里像是淬了冰：“谢神君倒是会捡便宜。那骨妖偷了我妖域的镇魂珠，理当由我处置。”

“哦？”谢环玉抬眸，目光与他对上，毫无惧色，“镇魂珠本是上古神物，被你们妖域强占了万年，如今物归原主，有何不妥？”

“神物？”江懿燕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讥讽，“当年若不是你们神族背信弃义，镇魂珠怎会落入我妖域？谢神君如今说这话，不觉得脸红吗？”

空气瞬间凝固。

寒潭的风似乎更冷了，卷起两人衣袍的边角，猎猎作响。

谢环玉的脸色未变，只是眸光沉了沉：“陈年旧事，江君倒是记得清楚。”

“血海深仇，不敢忘。”江懿燕的声音里没了笑意，只剩下冰冷的棱角，“就像谢神君不会忘记，你那位战死在神魔战场的兄长，是死在谁的手里。”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入谢环玉心底最隐秘的地方。她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琉璃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红，快得如同错觉。

但她终究没动怒，只是缓缓松开手，语气平静得近乎漠然：“江君今日来，不是为了跟我翻旧账的吧？”

江懿燕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他转过身，望向寒潭深处，那里的幽冥草又亮了几分，像一片倒悬的星海。

“近来三界异动，西方魔域的戾气越来越重，恐有大事发生。”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淡漠，听不出情绪，“我妖域边境已有数处村落被戾气侵染，化为死域。”

谢环玉皱眉：“魔域封印松动了？”

“或许。”江懿燕点头，“我已派人去查，但魔域深处的情况，妖域的人进不去。”

谢环玉沉默片刻。神族与妖族虽常年不对付，但在魔域这件事上，却有着共同的敌人。当年神魔大战，正是因为两族联手，才将魔主封印在魔域深处。若是封印松动，魔主出世，三界都将遭殃。

“神族的人也进不去。”谢环玉道，“魔域的戾气对神、妖两族都有侵蚀，除非……”

“除非找到‘净世莲’。”江懿燕接过她的话，“传闻净世莲能净化一切戾气，生于混沌之中，万年一现。”

谢环玉抬眸看他：“你知道它在哪？”

江懿燕转头，紫眸与她的琉璃色眸子对视，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我知道线索。但那地方，单凭我妖域之力，或是你们神族之力，都未必能得手。”

谢环玉何等聪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想合作？”

“不然呢？”江懿燕挑眉，“难道谢神君想看着魔主出世，让你兄长的血白流？”

又是兄长。

谢环玉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随即稳住心神。她知道，江懿燕这是在逼她。但她说的没错，若是魔主真的出世，后果不堪设想。

“合作可以。”谢环玉缓缓道，“但我有条件。”

“你说。”

“找到净世莲后，由神族保管。”谢环玉看着他，目光坚定，“待封印加固，再议归属。”

江懿燕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低笑起来：“谢神君倒是会算计。凭什么由你们神族保管？”

“就凭当年封印魔主，神族付出的代价，比你们妖族多。”谢环玉寸步不让，“江君若是不同意，大可不必来找我。”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带着各自的骄傲与坚持，谁也不肯退让。寒潭的风卷起他们的衣袍，猎猎作响，仿佛在为这场无声的较量伴奏。

良久，江懿燕才移开目光，语气带着几分不情愿：“可以。但若是在寻找净世莲的过程中，神族拖后腿……”

“你可以随时退出。”谢环玉打断他，“同理，若是妖族有异心，神族也不会客气。”

“成交。”江懿燕颔首，算是答应了。

谢环玉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何时出发？”

“三日后，在此地汇合。”江懿燕道，“我会带齐所需之物。”

“好。”谢环玉点头，不再看他，转身便要离开。

“谢环玉。”江懿燕突然叫住她。

谢环玉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那盘棋。”江懿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最后白子虽胜，但损了七成元气。你确定，这是最好的结局？”

谢环玉的身影顿了顿，随即继续向前走去，声音轻飘飘地传来，带着寒意：“江君忘了，有时候，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话音落，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崖壁的拐角处。

江懿燕站在原地，看着石盘上那枚定乾坤的白子，紫眸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俯身，指尖轻轻拂过那枚白子，冰凉的触感传来，像是握住了一块寒冰。

“活着……吗？”他低声呢喃，随即冷笑一声，转身也离开了寒潭。

寒潭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剩下那盘未下完的棋，在幽幽的磷火照耀下，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潭边的黑石上，不知何时落下了一片花瓣，是极淡的粉色，在青黑色的潭水边，显得格外突兀。风一吹，花瓣飘落，落在冰面上，悄无声息地融化，像是从未存在过。

就像有些人，有些事，明明存在过，却偏要装作若无其事。

三日后的汇合，注定不会平静。两个同样带刺的人，为了共同的目标，被迫同行，这场合作的背后，藏着多少算计与试探，无人知晓。

而那株传说中的净世莲，又会给他们带来怎样的命运纠葛？

一切，才刚刚开始。

第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