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夕岚坐在西墙头上调笛孔时,卖花阿婆的栀子车刚停在巷口。
靛蓝色的广袖搭在墙头,被风掀得轻轻晃,发间别着的白茉莉沾了点晨露,顺着发梢滴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他垂眸试了个音,清越的笛声响起来,惊得檐下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正落在布庄的门楣上。
“六公子又来吹笛啦?”阿婆笑着往墙根的青花瓷瓶里插新花,“今早的栀子带着露气,配你的笛声正好。”
叶夕岚抬眼笑了笑,蓝发随着动作滑过肩头,露出小半截脖颈,白得像刚剥壳的笋。他刚要回话,就听见巷口传来粗野的笑骂声,三个穿黑衫的汉子正踹布庄的门板,为首的刀疤脸唾沫横飞:“姓王的,把你那点家底掏出来!不然老子把你闺女卖到南边窑子里,保准比在你这破布庄里缝缝补补强!”
布庄老板的哭声从门缝里挤出来,混着绣娘们的啜泣,把方才轻快的笛音搅得支离破碎。
叶夕岚的指尖在笛孔上顿了顿,原本带着笑意的眼尾慢慢压平。他翻身从墙头跳下来,落地时动作轻得像片云,靛蓝色的衣摆扫过地面的栀子花瓣,带起阵清冽的香。
“这位爷说话真难听。”少年的声音不高,却正好盖过了门板的撞击声。
刀疤脸回头时,目光在他身上粘了片刻才移开。这少年穿得比姑娘家还讲究,靛蓝色的云锦广袖,腰间系着羊脂玉佩,最惹眼的是那头发,蓝得像浸了水的宝石,顺着肩头垂下来,发梢还别着朵白茉莉。
“哪来的小白脸?”刀疤脸身后的矮胖子吹了声口哨,眼神黏在叶夕岚脸上,“这细皮嫩肉的,比那姓王的闺女看着还带劲,不如跟哥哥们走,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旁边的瘦猴也跟着笑,笑得一脸龌龊:“瞧这腰细的,穿什么男装,换上裙子保准比勾栏里的花魁还红。”
周围的百姓都皱起了眉,卖花阿婆更是把花车往少年身前推了推,像是想护着他。
叶夕岚却没动气,反而笑了笑,玉笛在指尖转了个圈,稳稳握在掌心:“看来几位是黑风寨的好汉?前几日在茶馆听人说,寨里缺个吹笛的,原是想找我去?”
刀疤脸的脸色变了变。他们混进城里本就低调,这少年怎么知道他们的来路?他上下打量着叶夕岚,突然想起前阵子听说的传闻——叶府六郎是岚城第一美人,天生蓝发,看着像朵花,实则心眼比谁都多。
“是又怎样?”刀疤脸梗着脖子,“我们跟布庄的账,轮得到你个毛头小子插嘴?识相的滚开,不然连你一起绑了,让你尝尝爷们的厉害。”
“绑我?”叶夕岚往前凑了半步,蓝发随着动作扫过刀疤脸的手背,带着点栀子花香,“你们昨天在码头卸的粮食,是从城西粮仓偷的吧?那仓管的儿子还在我五哥的药庐养伤,说你们刀疤脸的刀,专挑小孩下手。”
刀疤脸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没想到这少年连这都知道,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疤。
“还有你身后这位瘦猴兄弟,”叶夕岚的目光转向那瘦猴,笑得眉眼弯弯,“前几日在赌坊输了钱,偷了张寡妇的银钗抵账,那钗子上刻着个‘张’字,此刻该在你怀里吧?”
瘦猴“啊”了一声,慌忙捂住衣襟,脸色白得像纸。
矮胖子还想嘴硬,刚要开口,就被叶夕岚冷冷瞥了一眼。少年没笑,眼神亮得惊人,像淬了冰,看得他把后半句污言秽语咽了回去。
“做了坏事,哪有说走就走的道理?”叶夕岚的声音平静下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儿,“偷粮食、伤孩童、劫民女,桩桩件件都够蹲大牢了,乖乖跟我回叶府,把黑风寨的老巢交代清楚,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你算个什么东西!”刀疤脸终于忍不住拔刀,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老子今天就撕破你这张美人脸,看叶府能奈我何!”
刀刚劈到半空,就被支飞来的石子打在手腕上,“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叶栾华明黄色的身影像阵风似的刮过来,枪尖直指刀疤脸的咽喉,身后跟着四个府里的护卫,个个手按刀柄,眼神凌厉:“敢动我六弟,先问问我手里的枪答不答应!”
叶夕岚从三哥身后探出头,刚才那点冷意早散了,又变回那副笑盈盈的模样,伸手拽了拽叶栾华的衣摆:“三哥,别脏了你的枪,让护卫哥哥们动手就好。”
话音刚落,四个护卫已经呈合围之势上前。刀疤脸还想反抗,被叶栾华一脚踹在膝弯,“噗通”跪倒在地,明黄色的身影踩住他的后颈,声音冷得像冰:“把他们绑结实了,带回府里审问,敢耍花样,直接卸了胳膊。”
瘦猴和矮胖子早吓得腿软,被护卫反剪双手捆了,嘴里还在嘟囔着污言秽语,被护卫反手给了一巴掌,顿时不敢作声。
周围的百姓爆发出喝彩声,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子往三个汉子身上扔:“早就该抓起来了!”“叶府公子做得对!”“这些杂碎就该好好收拾!”
布庄老板打开门跑出来,对着叶夕岚连连作揖:“多谢六公子!多谢三公子!要不是你们,我们全家都要遭殃了!”
叶夕岚笑着摆手,蓝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王掌柜快去看看绣娘姐姐们,让她们别怕了。”
叶栾华收了枪,转身瞪了六弟一眼,语气却软了些:“下次再独自凑这种险地,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哥这不是来了嘛。”叶夕岚往他身边一靠,玉笛轻轻戳了戳三哥的腰,“再说了,我早看出来他们是外强中干,真要动手,我爬墙跑的本事可比他们快多了。”
叶栾华被这话噎了一下,伸手摘掉他发间那朵被风吹蔫的茉莉,换了朵刚从阿婆篮子里拿的栀子,往他发间一插:“就你嘴贫。”
卖花阿婆笑着往叶夕岚手里塞了把栀子花:“六公子拿着,这花配你,也配今天这痛快事。”
叶夕岚接过来,往三哥怀里塞了一半:“三哥也拿着,沾沾喜气。”
叶栾华耳根红了红,却没扔,任由那几朵栀子在明黄色的劲装旁开得热闹。
护卫押着三个汉子往叶府走,刀疤脸还在挣扎,被护卫狠狠踹了一脚,骂道:“老实点!叶府的大牢等着你呢!”
叶栾华看着他,伸手摘掉他发间那朵被风吹蔫的茉莉,换了朵刚从阿婆篮子里拿的栀子,往他发间一插:“以后少在墙头坐着,招摇。”
“我哪有招摇?”叶夕岚笑着躲了躲,蓝发扫过三哥的手背,“是他们自己要看的。”
话是这么说,他转身往叶府走时,却故意让靛蓝色的广袖在风里飘得更自在了些。阳光落在他身上,蓝发泛着光,栀子香随着脚步漫开,清清爽爽的。
他知道自己这张脸总惹麻烦,可那又怎样?好看的花就该在阳光下开,好听的笛音就该顺着风飘,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龌龊心思,吹吹就散了。
巷口的栀子花香得更浓了,叶夕岚举起玉笛凑到唇边,清越的笛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快些,掠过墙头,掠过人群,掠过三哥明黄色的衣角,往叶府的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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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府的人都知道,想找叶夕岚,得看风往哪吹。
辰时可能在城东的早市,蹲在豆腐摊前看阿婆点卤水;巳时或许溜进药庐,看五哥捣药时偷尝甘草;午时大概率出现在演武场,用石子打三哥的枪杆,说“枪法不如我的笛声准”;到了未时,又不知跑到哪个墙头,吹着笛看云卷云舒。
“六哥!大哥让你回去试新衣服!”叶槿紫背着紫色小布包,在巷子里跑得气喘吁吁。他刚在城隍庙看见六哥,对方正给乞丐分包子,转个身的功夫就没影了,只留下句“告诉大哥,新衣服留着放风筝穿”。
叶夕岚此刻正趴在城外的老槐树上,看货郎跟樵夫讨价还价。蓝发垂落的地方,刚好能接住从枝头掉下来的槐花,他捡了把塞进袖中,打算回去给二哥的账册做书签——二哥总说他的账册太素净。
“听说了吗?山里的笋子冒尖了,张猎户家的婆娘正愁没人帮忙挖。”货郎的声音飘进耳朵,叶夕岚眼睛一亮。
他从树上跳下来时,正好撞见往回赶的叶槿紫。少年笑着揉了揉七弟的头发,把槐花往他布包里一塞:“小紫去告诉五哥,我晚点回去,带新挖的笋给他炖汤。”
“可是大哥说……”
“大哥最疼我了。”叶夕岚眨眨眼,靛蓝色的身影已经跑出老远,声音顺着风飘回来,“记得让厨房留着水晶虾饺!”
等他扛着半筐竹笋回来时,日头已经西斜。叶府的门槛被他踩得“咚咚”响,蓝发上还沾着片竹叶,刚要往里冲,就被二哥拦住了。
叶缙云穿着橙色常服,手里捧着件新裁的天青长袍,料子是苏州织造特意送来的云锦:“跑哪去了?新衣服试了才能穿。”
“挖笋去了,给五哥炖汤。”叶夕岚把筐子往地上一放,突然凑近二哥,鼻尖几乎碰到对方胸口,“二哥要不要闻闻?山里的笋子带着露水香呢。”
叶缙云的耳尖红了红,伸手替他摘下发间的竹叶:“先试衣服。”指尖拂过少年的发顶,带着惯有的温柔,“再闹,虾饺就让三哥吃光了。”
试衣服时,叶夕岚故意乱动,让二哥系了三次腰带都没系好。看对方无奈又好笑的眼神,他突然踮脚,在二哥脸颊亲了一下:“奖励二哥的,谁让你最好看。”
叶缙云手里的腰带“啪嗒”掉在地上,等反应过来时,那抹靛蓝色已经窜进了厨房,只留下句“虾饺我来啦”在空气里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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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夕岚又爬上墙头时,月亮已经挂上树梢。
玉笛吹的是《良宵引》,调子软得像月光,把叶府的灯都吹得暖了几分。他看见大哥站在廊下,朱红的长袍被风掀起,手里还攥着件披风,显然是在等他;二哥的账房还亮着灯,算盘声“噼啪”响,却比平时慢了许多;三哥在演武场练枪,明黄色的身影在月光里腾挪,枪尖却总往墙头的方向偏;四哥的院子里亮着灯,弓被挂在墙上,箭囊敞开着,像是随时准备接应;五哥的药庐飘出药香,定是在熬明天要用的药膏;七弟的窗纸上,映着个小小的影子,想来是在等他回去讲山里的趣事。
这世间的热闹,好像都围着他转。
叶栾华的枪突然顿在地上,明黄色的身影抬头望过来:“六弟,下来,我教你那招‘流星赶月’。”
“不要,”叶夕岚笑着摆手,笛声不停,“三哥的枪太沉,还是我的笛子轻。”
叶绿染的声音从箭楼传来,带着点不耐烦,却没真的动气:“吹够了没有?再吹,全城的狗都要被你招来了。”
“四哥要不要来听?”少年扬声笑,“我给你吹《将军令》,保准比你射箭时喊的口号威风。”
药庐的门开了,叶霁青探出头,青灰色的药囊在月光下泛着光:“阿岚,下来给你药膏,今天挖笋蹭破的胳膊该擦药了。”
“五哥上来给我擦呀。”叶夕岚晃着腿,蓝发在风里轻轻飘,“墙头上看月亮,比药庐里清楚。”
叶缙云的声音从月亮门传来,温和得像水:“阿岚,新做的桂花糕放在你窗台上了,再不吃就凉了。”
“二哥喂我才吃。”
叶辰砂终于开口,朱红的身影往墙根走了两步:“阿岚,下来吧,夜里风大。”
少年的笛声突然停了。他看着大哥手里的披风,看着二哥窗台上的糕点,看着三哥未收的枪,看着四哥敞开的箭囊,看着五哥手里的药膏,看着七弟窗上晃动的小影子,突然觉得这墙头再高,也不如家里的灯火暖。
他笑着翻身跳下,蓝发在空中划出道漂亮的弧线,正好落在大哥怀里。叶辰砂稳稳接住他,披风顺势裹了上来,带着熟悉的朱砂香:“玩够了?”
“嗯。”叶夕岚往大哥怀里蹭了蹭,“明天想去放风筝,二哥新做的天青长袍,放风筝肯定好看。”
“好。”叶辰砂揉了揉他的头发,“明天让护卫备马车,去城外的河滩。”
叶夕岚抬头时,看见哥哥们都站在月光里,眼里的笑意比星星还亮。他突然明白,自己爱爬的墙头,爱跑的风里,爱吹的笛中,藏着的从来都不是自由的野,而是被偏爱的甜。
就像此刻,五哥的药膏涂得轻轻的,二哥的桂花糕递到了嘴边,三哥的枪被靠在廊柱上,四哥的箭囊收好了,七弟跑过来,把攒的蜜饯塞进他手里。
玉笛被放在窗台上,月光洒在上面,泛着莹润的光。叶夕岚咬着桂花糕,看窗外的风掀起自己的蓝发,突然想,明天放风筝时,定要让风筝飞得高高的,让全城的人都看见——那抹天青色的影子下面,有群最爱他的人。
而他,是这世间最肆意风发的少年,因为身后总有灯火,身前总有远方,风里总有歌,笛里总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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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前的葫芦娃,百年前的古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