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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我的父亲

你就是自己的那座山

北国的冬总是来得猝不及防。十月刚过霜降,西伯利亚的寒风便卷着乌拉尔山脉的雪粒子,呼啸着扑向关东平原。那年我提着藤箱去省城读大学,柳条箱缝里还塞着母亲连夜烙的荞麦饼,油纸包在寒气里冻得硬邦邦的。父亲执意要送,说顺路去粮站结算工钱。其实我们都知道,粮站早在三年前就迁到了城东开发区,红砖仓库早改成了物流集散中心,而这座老火车站的月台,青苔斑驳的站牌上"昭和十三年立"的字迹尚存,是他唯一能光明正大目送我远行的理由。月台铁栏杆结着冰棱,像老人发黄的牙,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他穿着那件藏青棉袍,袖口磨得发亮处泛着鱼肚白,却固执地不肯换。母亲说这是他成亲时穿的衣裳,靛青染料是外祖母用蓼蓝叶与石灰水反复浸染的,针脚是外祖母用顶针一针一线绗出来的,每寸布纹里都凝着三更天的煤油灯光。我望着他佝偻的脊背,忽然发现棉袍后背的补丁摞得比山峦更陡峭——蓝布补丁叠着灰布补丁,最外层是母亲用枕套改的碎花补丁,那是三十年寒暑在砖窑与工地间奔波的印记。第三颗盘扣处裂着蜈蚣状的缝线,露出里面发硬的棉絮,每道裂痕都藏着未结痂的往事:砖窑塌方时护住学徒的后背,洪水冲垮堤坝时扛沙袋的肩头,还有我七岁那年出水痘,他背着我连夜跋涉二十里求医,棉袍被荆棘划破时簌簌飘落的棉絮。

站台飘着细雪,碎盐似的雪粒在铁轨上跳着狐步舞。父亲在检票口前停下,皲裂的手掌在棉袍内侧口袋摸索良久,从贴身布袋掏出个蓝布包。剥开七层旧报纸——最外层是去年立春的《参考消息》,第三层是我初三作文竞赛的奖状——露出八个用麻绳捆扎的咸鸭蛋,蛋壳上还沾着灶台的草木灰,青灰色纹路间藏着母亲指纹的漩涡。"你娘腌了三个月",他说话时喉结上下滚动,像在吞咽某种哽在喉头的酸涩。飘雪落在他眉毛上,将那些因长期皱眉形成的竖纹填成银线。我忽然看见他右手小指缺了半截,暗红色疤痕像盘踞的老树根——那是十六岁在砖窑被传送带绞断的,齿轮啃噬骨肉的声响至今仍会在雷雨天发作。他总说这是"工钱",却不肯告诉我,当时他攥着断指在雪地里爬了三里路,血迹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赤练,最后找到赤脚医生时,装断指的搪瓷缸里,血水已结成了冰碴。

火车启动的刹那,他忽然沿着铁轨奔跑。藏青棉袍下摆被风掀起,露出磨破的里衬,灰白棉絮与雪花纠缠着飘向远方。风掀起他灰白的鬓角,露出藏在发间的银丝,像月光漏进老屋漏雨的瓦缝。三号车厢的乘客都挤到窗边看这奇景:一个老会计在风雪里踉跄追赶钢铁巨兽,布鞋陷进枕木间的碎石,每步都踏碎几颗昨夜凝霜的煤渣。我望着他渐渐缩小的身影,忽然想起幼时学骑自行车,他也是这样张开双臂,在我身后筑起一道无形的墙,掌心永远离车座半寸,随时准备托住晃动的重心。如今那墙轰然倒塌,碎砖断瓦化作漫天飞雪,落满我尚未长成的肩头,雪水渗进羊毛围巾的缝隙,在锁骨处凝成冰凉的溪流。

老屋的阁楼还留着父亲当年的算盘。红木框架已沁成深褐色,枣木算珠被岁月磨得发亮,十五档九十一珠间藏着我童年偷玩的玻璃弹珠。每道沟壑都浸着油汗与茶渍:上三档的算珠带着龙井的涩,中五档凝着砖窑的灰,下七档沾着中药房的苦。我常在深夜听见算珠碰撞的声响,有时是雨打芭蕉的清脆,有时是惊堂木拍案的沉闷,更多时候像命运叩门的轻响——十年前粮站倒闭那夜,算珠在阁楼噼啪响到天明,清晨母亲在算盘梁上发现三缕断发,灰白的,打着焦虑的结。

父亲是镇上唯一的会计,却总在月底对账时失眠。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随着算珠的噼啪声忽大忽小,腊月里常能看见巨大黑影手持账簿,在漏风的窗纸上与寒夜对峙。那些影子有时像判官执笔,有时若饿鬼索债,更多时候恍若皮影戏里挣扎的魂灵。有次我发高烧,朦胧间看见他跪在菩萨像前,将算盘横在膝头,边拨珠边喃喃:"三两七钱,四两九钱……"青烟缭绕中,算珠碰撞声与木鱼声交织成网。后来才知道,他是在用算盘推演我的药方剂量——当归三钱对应三颗上档珠,犀角四两对应四颗中档珠,那夜他跑遍了三条街才凑齐退烧的犀角粉,当铺老板用戥子称药时,他下意识拨动虚空中的算珠,拇指与食指捻动的弧度精确得令人心惊。

他的钢笔总别在中山装口袋,金笔尖被磨得只剩半截,露出吸墨器的铜舌。我见过他伏案写信的模样:右手执笔,左手托着算盘,信纸右下角压着青石镇纸——那是砖窑烧废的耐火砖改的。笔尖游走时会忽然停顿,转而快速拨动算珠,信笺上既有"见字如晤"的温润,又夹杂着"借支明细"的冷峻,末了总要用朱砂笔在抬头的空白处画个钱袋状的句号。那年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他在回执背面列了整整三页预算:学费拆解成每天要搬的砖块数,路费换算成母亲纳鞋底的次数,被褥费对应着砖窑食堂三十七顿肉菜差价……最后一项是"应急钱",数额精确到分,备注栏写着"不可预见费按3.65%年利率复利计算"。

父亲在砖窑干了三十七年。每天凌晨三点,他扛着铁锹走进窑洞,驼色工装裤膝盖处打着车轮补丁,帆布手套永远露着右手小指的破洞。出窑时总像裹着层煤灰的雕塑,唯有眼白和牙是亮的,在晨曦里闪烁的微光。我常在放学路上看见他弯腰搬砖的身影,窑洞口堆着刚冷却的砖胚,热气蒸腾如地府之门。他脊背弯成问号的弧度,却将砖块码得比碑林更整齐,每摞五十块,转角处用红砖搭出防塌的十字纹,像某种古老的契约图腾。

有年暴雨冲垮了窑顶,雨水裹着泥浆灌进燃烧的窑炉,蒸汽爆炸声惊飞整片桦树林的乌鸦。他带着工友们抢修三天三夜,最后三十米时,人们看见他赤膊站在齐腰的泥浆里,后背的伤疤像蜈蚣般蜿蜒——那是二十年前窑炉爆炸留下的印记,紫红色疤痕间又添了新划痕。月光从裂缝漏进来,在他肩头镀了层银边,染霜的鬓角泛着冷光,恍若菩萨低眉。他接过我递的馒头时,手指甲缝里嵌着红砖末,暗红色颗粒在月光下闪着细碎的血光,像嵌进掌纹的星辰碎片。

他总说砖窑是"活着的碑林",每块砖都刻着工人的掌纹。退休那天,他悄悄捡了块残砖回家,用砂纸打磨了三个月,边缘磨成砚台的弧度,正面刻着我的名字与生辰,背面雕着算盘纹与砖窑图。那砖如今供在祖宗牌位旁,在青花瓷瓶与黄铜锁之间显得格格不入,砖缝里还夹着当年的煤渣,成了家族最珍贵的"传家宝"。清明祭祖时香灰落在砖面,会浮现出细密的珠算纹路,像是无数双手在黑暗中继续拨动命运的算珠。

父亲确诊肺癌那年,我正在准备博士答辩。他躺在县医院简陋的病床上,床头摆着本翻烂的《古文观止》,泛黄的书页间夹着我的成绩单与论文复印件,边角对齐精确到毫米。化疗让他掉光了头发,却固执地要护士每天给他刮脸,说"不能让儿子看见爹邋遢"。剃刀划过干瘪的脸颊时,他会闭眼默诵《出师表》,喉结滚动的声音与刀片刮擦声合辙押韵,仿佛在与某种古老的疼痛对仗工整。

深夜我常听见他咳嗽,像老风箱在漏气,每声干咳都带着空洞的回响。有次推门进去,看见他借着走廊的灯光在抄药方,枯枝般的手指捏着那半截钢笔,墨水瓶早冻住了,他就哈着热气化开冰碴。蓝黑墨水洇透了病历纸,在"肺鳞癌"诊断书上开出诡异的墨花。"这是《伤寒论》里的方子",他沙哑地说,笔尖在虚空中画出阴阳鱼的弧线,"你娘当年生你难产,就是喝这个保住的命。"月光从铁窗格漏进来,在他手背上织出银网,而我的童年,正从他指缝间漏成满地碎光——五岁时他教我珠算的夜晚,煤油灯将父子影子投在砖墙上,连成完整的太极图。

他走前三天,突然要我带他回老屋。救护车的蓝光划过青砖巷弄,担架上的他轻得像一摞旧账本。坐在吱呀作响的藤椅上,他指着房梁说:"你三岁时发高烧,我在这梁上挂了三昼夜平安符。"檀木梁上积着经年的蛛网,我抬头望去,梁间果然留着几道焦黑的绳痕,深深刻进木纹的年轮里。焦痕边缘翘起的木刺像待续的省略号,那是岁月刻下的忏悔录——后来母亲说,那夜他在祠堂跪到天明,将平安符烧化的灰烬和着黄酒吞下,以为这样神明就能听见凡人的祷告。

整理父亲遗物时,在樟木箱底发现个铁皮盒。生锈的盒盖上印着"红星砖厂1978年度先进工作者"字样,开合处留着多次弯折的白痕。盒里躺着半截铅笔——我小学弄丢的那支中华牌,几枚生锈的图钉——当年钉我奖状用的,还有张泛黄的成绩单——是我初中第一次数学不及格的试卷。59分的红墨水早已褪成褐色,像结痂的伤口。背面是父亲用钢笔写的批注:"错题皆可重算,人生无路可返。"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捺划破了纸张,洇开的墨渍里藏着泪痕的形状。原来那些年,他总在我熄灯后,就着月光在阳台抄写我的错题,钢笔水染蓝了指甲缝,冰裂纹的砚台里永远蓄着半轮残月。

盒底压着本发黄的《几何原本》,边角用棉线装订,针脚细密如父亲打算盘时的指法。书页间夹着干枯的野菊,淡紫色花瓣上还能辨出1983年秋天的晨露。这是他年轻时在县图书馆抄的书,工整的隶书字迹如碑刻般庄严,每个圆规画的圆都闭合成完美的周率。扉页上写着:"给吾儿,望其知天地有方,人生有度。"钢笔水在"度"字最后一笔突然晕开,像是写到这里时,窑洞外的雪忽然落进了砚台。我忽然明白,为何他总在雨天教我算房梁的斜率——那是砖窑老师傅口耳相传的秘诀;在月夜教我量星斗的间距——他说星辰的运行自有其数理之美;而人生所有困顿,终将在直角坐标系中找到解答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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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去陕西参观老红区,突然想到之前读过的散文,便想借此怀念我的父亲。内容有虚构成份.但均贴合实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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