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名为于曦的刺

我总在午后的课间偷偷看他。六年级的教室，于曦坐在靠窗第三排，阳光吻上他微卷的柔软发梢，指尖灵巧地转动铅笔，勾勒出一道流动的光影。那支铅笔像是被施了魔法，在指间轻盈旋转，仿佛时间也心甘情愿为之停驻。我凝望着他，心里也悄悄流淌着无声的喜悦，像埋藏在心底的小小秘密。目光偶尔相碰时，我总仓促低头，徒留心口滚烫的余波，久久难以平息。

紫璐是我唯一的知情人，也是唯一愿意耐心听我细碎心事的人。她总在放学路上听我絮絮叨叨，我口中于曦每个微小的表情、每句无意的话，都成为我反复咀嚼的珍宝。紫璐无奈又心疼地笑：“小洛，你的心，全系在他那支笔上了。”——是啊，那支转动的铅笔，简直像是从我心底抽出的丝线，一圈圈，早已将我缠绕得密不透风。

毕业聚会在喧闹的操场上举办。我们这群即将告别小学校园的孩子，吵吵嚷嚷地挤在操场上，笑声和呼喊声搅动着夏夜微醺的空气。于曦穿着干净的白色T恤，在人群中穿梭，如同明亮的星辰。我鼓起毕生勇气，捏着那罐特意为他准备的冰镇汽水，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的汗几乎浸湿了易拉罐冰凉的金属外壳。我一步一步向他靠近，脚下却仿佛踩着棉花，心在胸腔里笨拙地擂鼓。

“于曦……给、给你的。”声音细若蚊呐，连自己都听不真切。他转过头，眼里的讶异清晰可见，随即却漾开温和的笑意，接了过去：“谢啦！”他手指无意间轻轻擦过我的指尖，那细微的接触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我。我呆立原地，看他道谢后转身融入喧闹，那罐汽水在他手中，仿佛成了我全部勇气被接受的证明——尽管他终究消失在人潮里，没有回头。我呆立原地，那罐汽水在他手中，仿佛成了我全部勇气被接受的证明，尽管他终究消失在人潮里，没有回头。

毕业的喧嚣落幕，暑假的寂静骤然降临。老式空调在窗边沉重地喘息，我蜷缩在房间角落，手指在手机冰冷的屏幕上反复滑过那个名字——于曦。窗外蝉鸣声嘶力竭，填满了每一寸安静得令人窒息的空气。那罐汽水带来的短暂勇气，经过日复一日的发酵，此刻竟在胸腔里膨胀成难以按捺的冲动。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冲撞，我仿佛能听见那擂鼓般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

手指颤抖着点开微信对话框，仿佛推开一扇沉重无比的门。我反复敲打又删除，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心尖上刻划。最后，那些在心里辗转了千百遍的滚烫词语，终究化作屏幕上几行孤零零的黑字：“于曦，我喜欢你很久了……从你转笔开始。”指尖悬在发送键上，停顿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长，眼睛酸涩发胀，终于，我闭眼用力按了下去。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我的心也仿佛被猛地抛向了虚空，接着便是无休止的下坠。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秒针每一次移动都像钝刀子割在神经上。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是微信新消息的提示。我猛地抓起手机，指尖冰凉，几乎握不住那小小的机身。呼吸骤然停止，视线急切地捕捉着屏幕上跳出的每一个字——“小洛，谢谢你的喜欢。你是个特别好的女孩，真的。但我们……可能更适合做朋友。”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穿了我所有脆弱而天真的想象。

窗外的蝉鸣依旧喧嚣，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世界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色彩和声音。我怔怔地盯着那几行字，它们像烧红的烙铁，在视网膜上留下灼痛的印记。视线越来越模糊，滚烫的液体终于决堤，汹涌而出，一滴、两滴……沉重地砸在手机屏幕上，瞬间晕开了“朋友”那两个字，墨迹模糊，像一团再也无法愈合的伤口。我狼狈地用手背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屏幕花了，视线也花了，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咸涩的泪水里溶解、崩塌。我丢开手机，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原来，这就是心碎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听得见。

不知过了多久，门铃突然固执地响起。我挣扎着起身，打开门，紫璐站在门外，手里拎着两盒冰淇淋。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看着我红肿的眼睛，轻轻叹了口气，把一盒递到我手里。指尖触到那沁骨的冰凉，激得我微微一颤。我们并排坐在客厅冰凉的地砖上，谁也没说话，只有勺子偶尔碰触纸盒的轻响。

“他眼瞎！”紫璐突然斩钉截铁地说，狠狠挖了一大勺冰淇淋塞进嘴里，“他根本不知道他错过了什么！”她侧过头，眼神亮得像淬火的星辰，“小洛，你值得被一个人，满心满眼都是你，像你喜欢于曦那样地喜欢你。”她的话语，带着冰淇淋的甜和凉，试图一点点覆盖我心口那灼热的空洞。我舔着融化的巧克力奶油，那甜腻的滋味滑过舌尖，却奇异地没有抵达心底那个冰冷的地方。可那尖锐的痛楚，竟在冰淇淋的凉意和她话语的温度里，奇异地被冲淡了一些。我靠在她肩膀上，无声地点点头，眼泪却又一次涌出来，只是这一次，不再那么滚烫绝望。

暑假的时光在冰棍融化的甜腻和紫璐絮絮叨叨的陪伴中缓慢流淌。我们挤在沙发上看冗长的电视剧，在烈日当头的午后溜出去吃冰，在紫璐家堆满玩偶的小房间里大声嘲笑某个综艺嘉宾的蠢样子。紫璐像一道固执的阳光，坚持不懈地照进我潮湿的心底。笑声渐渐多了起来，心口那道被“朋友”二字划开的狰狞伤口，在时间这味最古老的药和友情的缝合下，表面终于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不再轻易渗血。我以为，我能这样慢慢地好起来，把那个名字连同那场无疾而终的喜欢，一起打包封存在小学毕业的夏天里。

开学前一周，我整理着堆满房间角落的旧物，准备迎接新的初中生活。在一摞旧课本下，指尖意外触到一个硬硬的、小小的东西。抽出来一看，竟是一块崭新的绘图橡皮。长方形的，纯白色，边缘因为久藏而沾染了书本的微黄。记忆瞬间被点亮——那是上学期末，于曦忘记带橡皮，我慌乱中把自己备用的新橡皮推到他桌上时，他带着温和笑意递回来的那一块。他当时低声说：“用过了，不好意思，还你块新的。”我当时只顾着摇头，连“不用”都说得磕磕绊绊，最终也没能鼓起勇气再把它推回去。那块橡皮，就这样被我悄悄藏进了抽屉最深处，像藏起一个不敢示人的秘密。

此刻，它静静躺在我的手心，带着旧纸张的气息。我下意识地，用拇指轻轻摩挲着它光滑的棱角。就在指尖触碰到那冰凉表面的刹那，一股尖锐的酸涩毫无预兆地从心脏最深处炸开，迅猛地冲上鼻腔，直抵眼眶。猝不及防，一滴滚烫的泪重重砸在洁白的橡皮上，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我慌忙用手去擦，那湿痕却固执地洇开，怎么也擦不干净。

原来，有些告别，只是暂时将名字藏进了看不见的角落。而那块冰冷的橡皮，像一枚深埋的引信，只需一次无意的触碰，便能轻易引爆所有被时间层层包裹、我以为早已遗忘的酸楚。心口那层看似结好的痂，在无声的泪水中被悄然濡湿、软化，底下依然是一碰就痛的嫩肉。原来那根名为于曦的刺，从未被岁月真正拔除，它只是更深地沉潜下去，沉成了心底一块碰不得的淤青，一片永远无法被新学年阳光照亮的暗影。

橡皮上的水痕最终干了，只留下浅浅的印记。我把这块小小的、顽固的白色石头，轻轻放进了书桌最底层的抽屉深处，像安放一个过于沉重又无法舍弃的秘密。窗外，夏末的风掠过树梢，叶子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仿佛整个夏天都在悄悄收拢它的裙摆。新的学年正带着陌生的气息在门外徘徊，门内却始终横亘着一道无形的界线——抽屉里那方小小的白色印记，如同心头一枚无法消融的冰凌，无声地提醒着我：有些告别，只是将名字埋得更深；有些刺，注定要用一生的时间去习惯它隐秘的、间歇性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