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彩少年

九月的太阳像个没断奶的孩子，赖在天上不肯走。青藤中学的操场上，高一新生穿着统一的迷彩服，站成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方阵。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钻进眼睛里，涩得人直想眨眼，却只能硬生生憋着——教官的皮鞋尖正对着前排的水泥地，反光里能看见自己紧绷的下巴。

“站军姿，要求纹丝不动！”教官姓李，是个皮肤黝黑的年轻士兵，嗓门像装了扩音器，“谁要是动一下，全班加练十分钟！”

队伍里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很快又归于沉寂。林默站在第三排，感觉后背的衣服已经湿透了，紧紧贴在皮肤上，像一层黏糊糊的保鲜膜。他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瞥了眼旁边的陈阳，她的高马尾被汗水浸成了深褐色，却依旧站得笔直，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

斜前方的赵磊却没那么安分。他似乎被蚊子叮了胳膊，忍了没两分钟，终于忍不住抬了下手。

“那个男生！出列！”李教官的声音陡然拔高。

赵磊梗着脖子站了出来，寸头上的汗珠滚得更快了：“报告教官，有蚊子。”

“蚊子？”李教官走到他面前，皮鞋跟在地上磕出清脆的响，“在部队里，就算被蛇咬了，没命令也不能动！你当这是过家家？”

“可这里不是部队。”赵磊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不服输的劲儿，“再说了，站着不动被蚊子咬，这不是傻吗？”

周围响起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陈阳悄悄皱了皱眉，王浩在队伍里急得直瞪眼，想劝又不敢。

李教官的脸瞬间沉了下来：“好啊，挺有个性。俯卧撑，一百个，现在开始。”

赵磊没再顶嘴，趴下身子就开始做。迷彩服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的皮肤上确实有个红肿的蚊子包。他做得又快又猛，额头上的汗滴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圆圈。做到第五十个的时候，他的胳膊开始发抖，动作也慢了下来，却始终没停。

林默站在队伍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知道赵磊脾气冲，但刚才那句“这里不是部队”，其实很多人心里都偷偷想过。

上午的训练结束后，各班被带回宿舍整理内务。男生宿舍在一楼，八个人一间，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和洗衣粉混合的味道。李教官跟着进了宿舍，指着赵磊的床铺：“被子，叠成豆腐块。床单，不能有一点褶皱。”

赵磊刚做完俯卧撑，胳膊还在酸，赌气似的把被子胡乱卷了卷。李教官看了一眼，没说话，亲手把被子拆开，演示怎么叠出棱角分明的“豆腐块”，动作干脆利落，像在摆弄一块真正的豆腐。

“照着这个标准，半小时后检查。”教官走的时候，特意看了赵磊一眼。

宿舍里的人都赶紧忙活起来。王浩手笨，把被子叠成了馒头，急得直挠头。赵磊坐在床边，看着自己那床被教官拆开的被子，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半天没动。

林默默默整理完自己的床铺，看了看赵磊，没说什么，走过去拿起他的被子，学着教官的样子一点点叠起来。他的动作很慢，却很认真，捏着被角一点点抠出棱角。

赵磊愣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别过头，去整理床头柜上的杂物，耳根却悄悄红了。

半小时后，李教官来检查，看到赵磊床上方方正正的被子，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却依旧板着脸：“勉强合格。”

下午的太阳更毒了。队列训练到一半，队伍后排突然传来一阵骚动。陈阳回头一看，只见苏晓冉脸色苍白，身子晃了晃，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苏晓冉！”陈阳喊了一声，立刻向教官报告，“教官，她好像中暑了！”

李教官也慌了神，赶紧让人把苏晓冉抬到树荫下。陈阳跟着跑过去，蹲下来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谁有水？”她扬声问道。

周围的人纷纷递过来水杯。王浩挤过来，手里拿着一瓶冰镇的绿豆汤：“我妈早上给我装的，快给她喝点！”

陈阳小心地撬开苏晓冉的嘴，喂了她几口绿豆汤，又让旁边的女生去医务室叫校医。她蹲在地上，用纸巾给苏晓冉擦着脸上的汗，轻声说：“没事的，校医马上就来了。”

苏晓冉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围在身边的人，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昏了过去。陈阳拍了拍她的肩膀：“别说话，好好躺着。”

林默站在人群外，看着陈阳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心里忽然觉得，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女生，其实比谁都可靠。

晚上的拉歌比赛，是军训里少有的轻松时刻。各班坐在操场上，用扯着嗓子喊的方式“较量”。李教官是个拉歌高手，教了三班几句顺口溜：“一班唱歌像绵羊，二班唱歌像狼嚎，三班唱歌——震云霄！”

王浩听得热血沸腾，轮到三班拉歌时，他第一个站起来，扯着嗓子就喊：“一班的，来一个！来一个，一班的！”喊着喊着，不知道怎么就跑了调，把“来一个”喊成了“卖红薯”，引得全场哄堂大笑。

一班的人也乐了，回喊：“三班的，红薯甜不甜？甜就再来一个！”

王浩脸都红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陈阳推了推他：“接着喊啊，就说‘红薯甜，不如我们歌声甜’！”

王浩愣了一下，跟着喊了出来，声音虽然还是有点抖，却比刚才响亮多了。三班的人都被他逗乐了，跟着一起喊，气氛反而比刚才更热烈了。连一直板着脸的李教官，嘴角都偷偷翘了一下。

赵磊坐在角落里，没跟着喊，却看着王浩的背影，难得地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林默坐在他旁边，能看到他手里捏着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瓶身上凝着水珠，顺着手指往下滴。

拉歌结束后，大家三三两两地往宿舍走。陈阳追上林默和赵磊，手里还拿着半瓶绿豆汤：“赵磊，你喝吗？王浩那瓶还有剩。”

赵磊摇了摇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塞给陈阳：“给苏晓冉的，她醒了吧？”

“醒了，校医说让她多休息。”陈阳接过苹果，笑了，“谢啦。”

王浩从后面跑过来，满头大汗：“阳阳，刚才我是不是特傻？”

“不傻，”陈阳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把气氛带起来了，功不可没！”

王浩立刻眉开眼笑：“真的？那明天拉歌我还喊！”

赵磊嗤笑一声，却没再说什么。林默看着他们三个打打闹闹的背影，又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月亮很亮，把操场边的香樟树照出一片淡淡的影子，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空气里有了一丝凉意。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这是军训第一天偷偷带进来的，屏幕上显示着晚上九点半。班级群里，李萌萌发了张苏晓冉在宿舍休息的照片，配文：“苏晓冉同学好多啦，大家放心～”下面跟着一串“好好休息”的回复，王浩发了个“早日归队”的表情包，赵磊依旧没说话。

林默犹豫了一下，点开输入框，敲了三个字：“多喝水。”想了想，又删掉，改成“早点好”，发送。

手机很快震动了一下，是苏晓冉的私聊：“谢谢你，林默。”

他看着那行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有点痒，又有点暖。

远处传来教官吹哨的声音，是催促大家回宿舍的哨音。林默把手机揣回兜里，快步跟上前面的三个人。赵磊和王浩不知道在吵什么，陈阳夹在中间，笑得前仰后合。

迷彩服的衣角被风吹得轻轻摆动，带着白天阳光晒过的味道。林默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漫长又难熬的军训，好像也没那么糟糕。至少，在这片被汗水浸透的操场上，一些看不见的东西，正在悄悄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