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彩少年3

九月的太阳刚爬过教学楼顶，操场已经被晒得发亮。家长们早早围在栏杆外，手里举着手机、相机，像一群等待花开的蜜蜂。高一（3）班的方阵站在队列里，迷彩服被熨烫得笔挺，每个人的领口都系得整整齐齐——那是昨晚互相帮忙系的，王浩的领口被赵磊拽了三次才达标，苏晓冉的扣子扣错了，是陈阳借着月光帮她重新扣好的。

林默站在第三排，能闻到周围淡淡的洗衣粉味，混杂着阳光晒过的布料气息。他悄悄抬眼，看见栏杆外妈妈正朝他挥手，手里拎着他的保温杯，和其他家长的热情比起来，她的动作很轻，像怕打扰到他。

“都精神点！”李教官站在方阵前，声音比平时沉了些，“最后一次，别掉链子！”他的目光扫过赵磊的膝盖，顿了顿，没说话，只是转身时，把教鞭往地上磕了磕，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汇报表演开始了。先是分列式，各班踩着《解放军进行曲》的节奏走过主席台。三班的脚步声从一开始的参差不齐，慢慢变得整齐——王浩的脚差点同手同脚，被旁边的赵磊用胳膊肘怼了一下，他一个激灵，赶紧调整过来，脸上冒了层汗；苏晓冉的呼吸有点急，却始终没掉队，林默走在她斜后方，能看见她攥紧拳头的手，指节泛白；陈阳的声音最亮，喊“一二一”时，额前的碎发都在抖，却硬是没擦汗。

赵磊的动作是最标准的。踢正步时，他的膝盖明显在发力，裤腿下的创可贴被汗水浸得发透，却每一步都踩在鼓点上。走到主席台前，他喊“向右看”的声音格外响，林默眼角的余光瞥见，李教官站在侧面，悄悄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分列式结束后是战术表演，匍匐前进、持枪卧倒。赵磊被选去示范，他趴在滚烫的沙地上，动作快得像阵风，膝盖蹭过地面时，林默听见他闷哼了一声，却没停。家长们的掌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王浩的妈妈举着手机喊“我家浩浩也在里面”，声音穿透栏杆，王浩的脸瞬间红透了，却把背挺得更直。

最后的拉歌比赛成了狂欢。三班的口号喊得震天响，王浩这次没跑调，扯着嗓子领唱《团结就是力量》，跑调的反而是平时唱歌最好的陈阳——她太激动了，唱到“向着太阳”时破了音，自己先笑弯了腰，引得全班跟着笑，笑声混在歌声里，比任何调子都动听。

表演结束时，李教官站在队伍前，手里捏着个信封，是刚才赵磊塞给他的——里面是全班凑钱买的润喉糖，赵磊塞的时候脸涨得通红，只说了句“您嗓子哑了”，转身就跑，差点撞到栏杆。

“汇报表演，高一（3）班，一等奖。”校长的声音透过广播传来，栏杆外爆发出一阵欢呼。王浩的爸妈跳起来拍手，陈阳的妈妈隔着栏杆递进来一袋荔枝，赵磊的爸爸站在人群后，没说话，只是朝他点了点头，赵磊赶紧低下头，耳朵却红了。

苏晓冉的妈妈跑过来，摸了摸她的额头：“累坏了吧？中暑刚好就这么拼。”苏晓冉摇摇头，往队伍里看了一眼，轻声说：“大家都在坚持。”她的声音不大，却被旁边的陈阳听见了，陈阳笑着撞了撞她的胳膊：“我们晓冉最棒了！”

解散的哨声响起时，李教官突然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他的黑皮肤被晒得发亮，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沙尘，声音哑得像磨砂纸：“军训结束了。你们……挺好的。”

没人说话。王浩的眼泪先掉了下来，砸在迷彩服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想擦，手刚抬起来，就被赵磊按住了——赵磊的眼圈也红了，却梗着脖子说：“哭什么？又不是见不到了。”

陈阳从口袋里掏出个本子，跑到教官面前：“李教官，给我们签个名吧！”大家立刻围上去，把本子递过去。教官的字方方正正，像他的人，在本子上写：“少年自有凌云志，不用扬鞭自奋蹄。”

林默站在后面，看着教官签字的手在抖，突然想起第一天他罚赵磊做俯卧撑时，眼里的严厉其实藏着点不忍。他掏出手机，悄悄按下快门，拍下教官转身离开的背影——迷彩服的后襟沾着沙粒，步伐却依旧挺直，像一株被风吹过的白杨树。

家长们涌了进来，操场瞬间变成热闹的集市。王浩被爸妈拽着拍照，他妈妈举着手机喊“笑一个”，他却咧着嘴哭，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陈阳的妈妈给她递冰毛巾，陈阳接过，转身就塞给了苏晓冉，“快擦擦，你脸都红了”；赵磊的爸爸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说“回家”，赵磊却往教官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把口袋里的润喉糖盒子捏得更紧了。

林默的妈妈走过来，递给他保温杯：“喝点水，看你嘴唇都干了。”他接过水，看见妈妈的手机屏保换成了刚才分列式的照片，他站在队伍里，看不清脸，却能认出自己的站姿——是赵磊教他的，“膝盖要绷直，像钉在地上”。

“刚才那个瘦高的男生，是叫赵磊吧？”妈妈忽然说，“他帮你整理帽子了，我看见了。”

林默愣了一下，才想起分列式前，自己的帽子歪了，赵磊从后面伸手，悄悄帮他扶正，手指碰到他的耳朵，有点烫。他低头喝水，掩饰住嘴角的笑：“嗯，他是我同学。”

大家约好下午一起去校门口的照相馆合影。王浩非要穿那套磨破膝盖的迷彩服，说“这是勋章”；赵磊把自己的军帽摘下来，扣在苏晓冉头上，“遮遮太阳”，苏晓冉的耳朵红了，却没摘下来；陈阳带了相机，是她爸爸淘汰的旧胶片机，说“要拍得有年代感”；林默背着书包，里面装着大家的水杯，还有他昨晚画的方阵示意图——刚才李教官看见，说“画得比我教的清楚”，硬要他留着。

照相馆的老板是个胖叔叔，举着相机喊“靠近点”。王浩挤在中间，左胳膊搭着赵磊的肩膀，右胳膊搂着陈阳，笑得露出两颗虎牙；赵磊被挤得皱眉，却没推开王浩的手，眼睛往镜头外瞟，好像在看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看；陈阳把苏晓冉往中间拉，自己半个身子探出画面，还在喊“林默快过来”；林默站在最边上，看着镜头里的人，忽然觉得这画面很像他暑假看的那本推理小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却因为某个瞬间，成了彼此故事里的人。

拍照时，苏晓冉突然说：“谢谢大家……昨天帮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朵里。王浩嚷嚷着“谢啥，都是战友”，赵磊“嗯”了一声，陈阳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林默看见她攥着衣角的手松开了，指尖在阳光下泛着浅粉。

傍晚去还军训服时，大家在宿舍楼下碰到了李教官。他已经换了便装，手里拎着行李，看见他们，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是他们第一次见他笑，眼角的细纹堆起来，像揉皱的纸。

“教官，你要走了？”陈阳跑过去。

“嗯，归队。”教官挠了挠头，从口袋里掏出几枚军功章的贴纸，分给他们，“这个，留给你们玩。”

王浩把贴纸贴在手机壳上，贴得歪歪扭扭；赵磊把贴纸揣进兜里，拍了拍教官的胳膊，没说话；苏晓冉的贴纸被她夹在笔记本里，和林默送的卤蛋包装袋放在一起；陈阳把贴纸贴在相机上，说“以后拍的照片都带着它”；林默的贴纸被他夹在《星月夜》笔记本里，旁边写着今天的日期：2018年9月7日，军训结束。

教官走的时候，王浩突然哭了，抱着赵磊的胳膊抽噎：“我以后再也不跟你抢漫画了……”赵磊拍着他的背，自己的眼圈也红了。陈阳拿出相机，拍下教官走远的背影，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未完的省略号。

林默站在香樟树下，看着他们。晚风吹过，叶子沙沙响，像第一天见面时那样。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班级群里新消息不断：王浩发了张哭鼻子的自拍，配文“舍不得教官”；陈阳发了张合照的预览图，说“明天洗出来分给大家”；赵磊发了个定位，是学校门口的烧烤摊，配文“谁来”；苏晓冉回了个“我”，后面跟着个小小的笑脸表情。

林默笑了笑，打字：“马上到。”

他往烧烤摊走时，夕阳正把天空染成金红色。王浩和赵磊在前面追打，陈阳拉着苏晓冉的手，指着路边的野花说话，她们的影子挨在一起，像两株并蒂的草。

迷彩服已经还了，身上穿着干净的T恤，风穿过袖口，带着点凉意。林默看着前面的人，忽然觉得，军训这七天像一场梦，热得发烫，累得想逃，却在醒来时，手里攥着一把亮晶晶的糖。

糖纸在风里沙沙响，裹着少年们的汗，少年们的笑，还有少年们藏在心里，刚刚开始发芽的，关于“我们”的故事。

操场的广播里，还在放着《团结就是力量》，调子跑了点，却比任何时候都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