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十月的风带着桂花香，卷着操场上的欢呼声，撞在陈阳的相机上。她蹲在起跑线旁，镜头对准弓着腰的王浩，他胸前的号码布歪歪扭扭——是早上赵磊帮他别的，两人为了“号码布应该斜着还是正着”吵了三分钟，最后赵磊捏着别针说“再吵我扎你”，王浩才乖乖闭嘴。

“各就各位——”裁判的声音刚落，王浩突然转头冲陈阳比了个耶，结果没站稳，差点摔在起跑线上。周围的笑声浪一样涌过来，陈阳手忙脚乱按下快门，拍下他龇牙咧嘴的表情，号码布的一角翘起来，像只扑棱的小翅膀。

“预备——跑！”

王浩像颗被点燃的炮弹冲出去，两条腿倒腾得飞快，却在第三个弯道处被自己的鞋带绊倒，结结实实摔在塑胶跑道上。陈阳吓得差点把相机扔了，刚要跑过去，就看见王浩一骨碌爬起来，不顾膝盖渗血，一瘸一拐地往前冲，嘴里还喊着“三班加油”。

看台上爆发出更响的欢呼。陈阳举着相机，手指有点抖，拍下他瘸着腿冲过终点线的背影，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不肯认输的尾巴。

“赵磊！到你了！”体委王浩（他坚持要在运动会期间称职）扯着嗓子喊，声音里还带着跑八百米后的喘。赵磊站在1500米起跑线后，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他是被王浩硬拉来的，理由是“咱班就你腿长”，为此王浩赌上了整整一周的早餐面包。

陈阳绕到跑道内侧，镜头对准他的膝盖。军训时磨破的地方早就好了，却留下淡淡的浅褐色疤痕，此刻被运动裤勒得隐隐发紧。她看见林默从看台上跑下来，手里拿着瓶葡萄糖，塞给赵磊时低声说：“跑不动就停下，别硬撑。”

赵磊没接，却在发令枪响的瞬间，第一个冲了出去。

1500米的跑道像条没有尽头的河。赵磊跑到第三圈时，脸色开始发白，右手不自觉地按了下膝盖。看台上的陈阳突然发现，他的步伐有点瘸——和王浩早上摔倒的姿势有点像。她举着相机追着拍，镜头里他的嘴唇抿成条直线，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却始终没减速。

最后一圈时，赵磊被后面的人超了过去。王浩在看台上跳着喊“磊哥冲啊”，嗓子都喊哑了；苏晓冉捧着水杯站在终点线旁，手指绞着衣角，却没像以前那样低头；林默站在陈阳旁边，手里捏着块干净的毛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跑道。

赵磊冲过终点线时，腿一软差点跪下，被林默一把扶住。他甩开林默的手，想站直，却还是踉跄了一下，最终靠在栏杆上喘气，膝盖的位置湿了一片——是汗，也可能是别的。

陈阳走过去，把刚拍的照片给他看：照片里的赵磊咬着牙往前冲，阳光在他身后炸开，像团金色的火。“挺帅的。”她说。

赵磊瞥了一眼，没说话，却在陈阳转身时，轻轻说了句“谢了”，声音被风吹得很散，却刚好落进她耳朵里。

下午的女子800米，苏晓冉报了名。没人知道她为什么报——她连体育课的慢跑都跟不上。陈阳在检录处找到她时，她正对着号码布发呆，指尖反复摩挲着“308”这三个数字。

“紧张吗？”陈阳帮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苏晓冉点点头，又摇摇头：“林默说，跟着自己的节奏跑就好。”她从口袋里掏出颗糖，是橘子味的，和陈阳上次塞给赵磊的那颗一样，“他说吃点甜的，就不慌了。”

发令枪响时，苏晓冉跑得很慢，像只慢慢爬的蜗牛。王浩在看台上急得直拍栏杆，赵磊却拉了他一把：“别吵，让她自己跑。”

陈阳跟在跑道外侧，镜头里的苏晓冉始终保持着匀速，即使被所有人超过，也没停下脚步。跑到第二圈时，她的脸色白得像纸，却从口袋里摸出林默给的那张写着“平静的海”的纸条，捏在手里继续跑。

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她没哭，只是蹲在地上喘气，手里还攥着那张纸条。陈阳蹲下来，拍下她攥着纸条的手，纸条边缘被汗浸得发皱，却能看清“平静的海”四个字。

“你看，”陈阳把照片给她看，“你跑下来了。”

苏晓冉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突然笑了，是那种很轻很软的笑，像刚化的雪。

运动会闭幕式那天，三班拿了团体总分第三。王浩捧着奖状，非要和赵磊、林默、苏晓冉一起合影，陈阳举着相机，喊“靠近点”时，王浩突然把奖状往赵磊怀里一塞，伸手搂住林默和苏晓冉的肩膀，赵磊刚要骂“王浩你疯了”，就被陈阳按下了快门。

照片里，王浩笑得露出两颗虎牙，林默的耳朵有点红，苏晓冉的手指搭在王浩的胳膊上，赵磊皱着眉，嘴角却偷偷翘了个小角。背景里的五星红旗在风里飘，桂花香漫过来，落在每个人的校服上。

晚上整理照片时，陈阳把运动会的胶片单独放在一个铁盒里。最上面是王浩摔在跑道上的背影，中间是赵磊冲线时的侧脸，下面是苏晓冉攥着纸条的手，最底下压着那张四人合影，她用红笔在背面写：“2018年10月18日，风是桂花味的。”

铁盒里的照片越来越多了。有王浩给赵磊贴创可贴的笨拙样子，有林默帮苏晓冉捡掉落的书时的弯腰，有赵磊在数学课上偷偷给王浩讲题的侧脸，还有苏晓冉把自己的笔记借给陈阳时，扉页上画的小太阳。

陈阳把铁盒塞进书包最底层，听见里面的胶片轻轻碰撞，像一串被收藏的秘密。她知道，这些照片不会说话，却能记住很多事：记住王浩摔在跑道上却不肯停下的倔强，记住赵磊明明不情愿却还是为班级拼命的样子，记住苏晓冉从攥着衣角到攥着纸条的勇气，记住林默那句“跑不动就停下”里藏着的关心。

窗外的桂花开得正盛，风一吹，香得人发晕。陈阳摸了摸相机，里面的新胶卷正等着被填满——也许下一张，是赵磊在篮球场上替王浩挡拆的瞬间，也许是苏晓冉在语文课上主动举手的样子，也许是他们四个在晚自习后，分吃一袋烤红薯的冬天。

胶片转了一格，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像在说：故事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