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

周六的阳光是被桂花香裹着钻进窗棂的。林砚舟早上五点就醒了，趴在床上数天花板的纹路，数到第七道时，索性爬起来，把书桌收拾得干干净净。

书桌上摆着爷爷留下的砚台，他用软布擦了三遍，又从樟木箱里翻出几张半生熟的宣纸，裁得整整齐齐。窗外的石榴树结了个红灯笼似的果子，被风一吹，晃悠悠地撞着窗玻璃，像在催他。

“小祖宗，沈小子还没来呢，你急什么？”奶奶端着豆浆走进来，看见他对着砚台发呆，忍不住笑，“你爷爷要是知道有人陪你磨墨，保准能多喝两盅酒。”

林砚舟的爷爷去年冬天走了，留下一屋子的旧书和墨香。他摸着砚台上的刻字，忽然有点想爷爷——要是爷爷在，肯定会拉着沈知珩讲半天柳体的起笔。

门铃响时，林砚舟差点把砚台碰掉。他手忙脚乱地跑到门口，透过猫眼看出去，沈知珩站在楼道里，背着书包，手里捧着个锦盒，耳朵红扑扑的。

“来了。”林砚舟拉开门，闻到他身上带着点松烟墨的清苦气。

“奶奶好。”沈知珩先给迎出来的奶奶鞠了一躬，才把锦盒递过来，“这是我爷爷磨的松烟墨，说给您添个念想。”

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这孩子，还带什么礼。快进来，砚舟把墨条都摆好了。”

沈知珩走进书房时，脚步顿了顿。书架上摆满了线装书，墙上挂着幅没写完的《兰亭序》，是林砚舟爷爷的笔迹。阳光透过竹帘落在书桌上，把两块砚台照得温润发亮——一块是沈知珩的端砚，一块是林砚舟的青石砚。

“坐吧。”林砚舟拉过椅子，心跳得像敲鼓。

沈知珩打开锦盒，里面躺着锭墨，墨身泛着暗青色，刻着“松烟”二字，边角被磨得很圆。“我爷爷说，这墨要配老砚台，才能出最好的墨汁。”他拿起墨条，在端砚上轻轻蹭了蹭，“得先加水。”

林砚舟赶紧倒了点清水在砚台里。沈知珩握着墨条，顺时针慢慢磨起来，动作很轻，像在抚摸什么珍宝。墨香渐渐散开，混着书房里的旧书味，变得格外沉。

“你爷爷教你的？”林砚舟托着下巴看他，发现他磨墨时食指会微微翘起，和写字时一个模样。

“嗯，”沈知珩点头，“他说磨墨要心定，心不定，墨就会涩。”他侧过头，阳光落在他睫毛上，“你爷爷的字，写得真好。”

“他总说我写得太急。”林砚舟拿起桌上的残稿，是他昨天练的“砚”字，笔画里带着点慌。

沈知珩放下墨条，拿起他的笔，蘸了点清水在废纸上写：“你看，起笔要顿，像石头砸进水里，先沉下去，再慢慢浮起来。”他写的“砚”字，比林砚舟的稳得多，横画末端藏着个小小的回锋，像藏了句话。

林砚舟凑过去看，肩膀不小心碰到他的胳膊。两人都没动，就那么靠着，听着窗外的石榴果撞玻璃的声音。

“试试？”沈知珩把笔递给他，指尖相触的瞬间，林砚舟感觉像有电流窜过。

他握着笔，在沈知珩磨好的墨里蘸了蘸，笔尖立刻裹上一层浓黑。这次他没急，想起沈知珩说的“顿笔”，慢慢落下，果然比之前稳了些。

“对，就这样。”沈知珩的声音就在耳边，带着点笑意，“比昨天好多了。”

林砚舟忽然想写他的名字。笔尖在纸上顿了顿，落下“沈知珩”三个字。“沈”字的三点水写得太急，溅了个小墨点，像颗痣。他赶紧想涂掉，却被沈知珩按住了手。

“别涂。”沈知珩的指尖落在那个墨点上，“这样挺好，像不小心掉进去的星星。”

林砚舟的脸一下子红了，抽回手时，带得笔尖在纸上划了道细痕，正好落在“珩”字旁边，像条小尾巴。

沈知珩拿起另一支笔，在旁边写了“林砚舟”。他的字比平时柔和，“舟”字的捺画拉得很长，像要载着什么漂远。

奶奶端着点心进来时，看见宣纸上并排的两个名字，笑了笑没说话，放下盘子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尝尝这个，”林砚舟拿起块桂花糕递给他，“我奶奶做的，放了新摘的桂花。”

沈知珩咬了一口，桂花的甜混着墨香在嘴里散开。他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图书馆后巷见林砚舟，他蹲在树下捡银杏叶，指尖沾着泥，像只刚偷完糖的松鼠。

“下周运动会，”沈知珩忽然说，“3000米的终点，我等你。”

林砚舟的心跳漏了一拍，嘴里的桂花糕忽然变得很烫。“你不是要跑5000米吗？”

“我比你早结束。”沈知珩看着他，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我给你拿水。”

下午阳光斜斜地照进书房时，宣纸上已经写满了字。有林砚舟练的楷书，一笔一划很认真；有沈知珩写的行书，像流水绕着石头走。最底下那张，两人的名字挨在一起，被风吹得轻轻晃，像在悄悄说话。

沈知珩要走时，林砚舟把早上裁好的宣纸包了几张给他：“这个好用，你试试。”

“谢了。”沈知珩接过纸，忽然从书包里拿出个小盒子，“这个给你。”

是块砚台，比林砚舟的青石砚小些，上面刻着片银杏叶，叶脉清晰得像真的。“我爷爷雕的，他说……”沈知珩顿了顿，耳根红了，“说配你的名字。”

林砚舟捏着砚台的边角，感觉比爷爷的砚台还沉。“我很喜欢。”他抬头时，正好撞上沈知珩的目光，那里面有他看不懂的光，像墨里掺了星子。

送沈知珩到楼下时，石榴树又晃了晃，掉了片叶子落在沈知珩的书包上。林砚舟伸手去捡，指尖碰到了那个玉珩挂件，温温的，像他的体温。

“运动会加油。”沈知珩说。

“你也是。”

看着沈知珩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林砚舟摸了摸口袋里的小砚台，忽然觉得，爷爷说的“墨香养心”，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心里像被墨汁浸过，又沉又暖，还带着点说不出的甜。

回到书房时，他看见宣纸上的两个名字被夕阳照着，墨痕里像藏了金粉。风从窗外钻进来，吹得纸页沙沙响，像有人在轻轻念这两个名字。

周末的墨痕，大概要在心里留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