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山的桃花开得最盛时,风里都裹着蜜似的香。
东方月初蹲在桃林深处的青石上,手里捧着个黑陶坛子,指尖敲得坛身咚咚响。他侧耳听了听,忽然咧嘴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像偷到糖的狐狸——哦不,他是正儿八经的人,只是在涂山待久了,连笑起来都带着点狡黠的妖气。
“藏了三年,总该够醇了吧。”他嘀咕着拧开坛盖,一股清冽的酒香混着桃花的甜气猛地涌出来,惊得枝头的雀儿扑棱棱飞远。他刚要凑过去尝一口,后颈忽然一凉,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扫过。
“又在偷懒。”
女声清冷,带着点惯有的漫不经心,却让东方月初的动作瞬间僵住。他转头时,看见涂山红红正站在不远处的桃树下,月白的裙角被风掀起一角,沾了几片粉白的花瓣。她怀里抱着捆刚收来的红线,指尖还缠着半缕没理干净的红绳,显然是刚从红线仙殿过来。
“哪能叫偷懒啊妖仙姐姐,”东方月初立刻嬉皮笑脸地跳下来,把坛子往身后藏了藏,“这是我给你酿的桃花酿,特意等你忙完才开封的。”
红红挑眉,目光扫过他身后露出的坛口:“三年前偷我桃花瓣酿酒,被我抓包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不是年少不懂事嘛。”东方月初挠挠头,耳尖有点红。他记得很清楚,三年前他刚学会酿酒,趁夜溜进桃林摘花瓣,结果被起夜的红红逮个正着。当时她没骂他,只是蹲下来看他被刺扎红的指尖,沉默了半晌,忽然摘了片最大的桃花瓣,替他擦掉指缝里的泥。
那触感软得像云,他到现在都记得。
“拿来。”红红朝他伸出手,掌心向上,指节分明。东方月初哪敢违抗,乖乖把坛子递过去。她掂了掂,仰头喝了一口,喉结微动,侧脸的线条在桃花影里显得柔和了些。
“怎么样怎么样?”他凑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发梢,“比去年那坛好喝点吧?我特意加了晨露,还在坛底埋了块冰晶镇着——”
话没说完,忽然被一片桃花瓣堵住了嘴。红红不知何时摘了花瓣,指尖轻轻一弹,就落在他唇上。她收回手时,指尖似乎不经意地擦过他的唇角,带起一阵细微的麻痒。
“吵死了。”她别过脸,耳后却悄悄漫开一点红,“比去年的……好一点。”
东方月初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了撞。他把那片花瓣从嘴上拿下来,小心翼翼地夹进怀里的书里——那是本被翻得卷边的《涂山志异》,里面夹满了他这几年攒的桃花瓣,每一片都标着日期,像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妖仙姐姐要是喜欢,我明年再酿两坛。”他声音有点发紧,眼睛却亮得惊人,“不,酿十坛!让你喝到明年桃花再开——”
“不必了。”红红打断他,把坛子递回来,“再喝下去,你又要借着酒劲去跟隔壁山头的熊妖抢蜂蜜了。”
东方月初嘿嘿笑起来。去年他喝多了,确实干过这事,最后还是妖仙姐姐提着他的后领把他从熊洞拖回来的。当时她气得说要把他扔去喂黑狐,却还是半夜起来,替他处理被熊爪划破的胳膊。
风忽然大了些,吹得满树桃花簌簌落下,像场粉色的雨。红红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几缕青丝滑到颊边,被她用指尖勾回去。东方月初看着她的动作,忽然说:“妖仙姐姐,你的头发长了。”
红红顿了顿:“嗯。”
“比刚认识你时,长了好多。”他望着她的发尾,那时候她总把头发束成高马尾,利落得像把刀,“那时候你总说,长头发打架不方便。”
“现在不常打架了。”红红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捏碎过无数妖魔鬼怪的骨头,也曾为了护着谁,硬生生接下过致命的攻击。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它们更多时候是握着红线,或是……接过少年递来的桃花酿。
东方月初忽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支桃木簪,簪头雕着朵半开的桃花,边缘被磨得光滑,显然是反复摩挲过的。“我雕了半个月,”他有点紧张,手都在抖,“你要是不喜欢……”
话音未落,红红已经抬手,把簪子插在了发间。桃木的清香混着她发间的桃花味,漫进东方月初的鼻腔。她没说话,只是转身往桃林外走,步子似乎比平时慢了些。
“哎,等等我啊妖仙姐姐!”东方月初赶紧抱起酒坛追上去,“坛子还没喝完呢!”
他追上去时,正好赶上一阵风,吹得红红发间的桃木簪轻轻晃动。他看见她唇角似乎微微扬了一下,快得像错觉。
“笨死了,”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传到他耳朵里,“酒不带着,想让它被松鼠偷喝光吗?”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铺满桃花瓣的小路上。东方月初看着自己的影子和她的影子缠在一起,忽然觉得,这涂山的春天,好像比往年更暖了些。
他偷偷看了眼红红发间的桃木簪,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酒坛,忽然傻笑起来。
藏了三年的酒,和藏了更久的心事,好像都在这个有风的傍晚,悄悄露出了点甜。
远处的红线仙殿里,几个小狐妖扒着窗缝偷看,叽叽喳喳地咬耳朵。
“大当家的居然戴了月初公子雕的簪子!”
“我就说他们肯定有事!上次月初公子发烧,大当家守了他三天三夜呢!”
“嘘……小声点,被大当家听到要罚抄红线谱的!”
风穿过桃林,把这些细碎的话送到两人耳边。红红脚步没停,只是指尖缠着的红线忽然轻轻颤动了一下。东方月初却故意放慢脚步,对着身后挥了挥手,嘴角的笑藏都藏不住。
他知道,涂山的桃花每年都会开,可像这样,能和她并肩走在花雨里的日子,才是他藏在心底最珍贵的酿。
坛子里的酒还在晃,风里的花香还在飘,而他身边的人,鬓边簪着他雕的花,走得不急不缓,像要陪他把这漫长的岁月,都走成一场甜酒般的梦。
晚风吹过桃林深处,好像有谁轻轻叹了口气,又好像,是谁在偷偷笑着,把那句没说出口的“喜欢”,混着桃花香,藏进了彼此的心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