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船行过半日，终于抵近桃花岛。近了才看清，岛周并非只有烂漫桃花，更有嶙峋礁石环伺，海浪拍击其上，溅起丈高的白浪，隐隐透着几分隔绝尘世的孤绝。

船近桃花岛时，梅若华忽然抓紧了凌霜华的手。红衣被海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未愈的伤口，她却浑然不觉：“霜华，你说……我们真的配做桃花岛的弟子吗？”

岸上的几个青衣男子，发现师父突然提前回来，慌忙收拾东西，生怕被师父发现，匆匆忙忙的离开。

船板“咔哒”一声撞上码头的礁石，青衫男子率先跃上岸，衣袂扫过滩头的湿沙，留下几枚浅浅的脚印。素衣女子扶着梅若华踏上石阶，凌霜华紧随其后，脚刚沾地，便觉礁石的凉意透过鞋底渗上来，让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发间的银簪。

青衫男子扶着素衣女子往竹楼走去时，海风卷着几片桃花瓣，轻轻落在素衣女子的发间。他抬手拂去花瓣的动作极轻，落在梅若华眼里，竟让她想起方才攥紧凌霜华手腕时的力道——原来再冷硬的人，也有这样柔软的时刻。

到了竹屋门口，青衫男子便没再管她们，看着梅姐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阿姐，想什么呢？”凌霜华轻声问。

梅若华没有接话，只是望着远处翻涌的浪尖出神凌霜华见她不语，又轻声道：“阿姐，后面那几位一直在吵，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一道清朗的男声：“在下，曲灵风。”

梅若华与凌霜华同时转身，见说话的是个青衫男子，他身后跟着几个少年，见两人看来，立时收了声，一个个挠着头，反倒显出几分腼腆。

陈玄风立在桃树下，青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悬着的铁尺。他生得剑眉星目，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目光在梅若华身上转了又转。见梅若华望过来，他忽然挺直脊背，抬手理了理衣襟。

陆乘风正临溪而立，他抬眼时恰对上她望过来的目光，那双眼睛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干净得让人心慌。他慌忙低头理了理衣襟，再抬头时，脸颊已染上薄红。

武眠风最是跳脱，没等师兄们开口，已几步蹦到两人面前。

凌霜华被这阵仗闹得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往梅若华身后缩了缩，发间的银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

武眠风眼睛瞪得溜圆，先打量了梅若华，又转向凌霜华，挠着头憨笑：“两位妹妹，今年贵庚？”

话刚落音，他的目光就定在了凌霜华脸上。晨光透过桃枝落在她眉梢，发间银簪映着光，连睫毛上沾的细小花粉都看得清楚。他忽然“呀”了一声，挠着头直乐：“妹妹，你长得好美啊，像仙女一样。”

凌霜华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方才还带着几分怯意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仙女”二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心里。她猛地想起群芳楼那夜，邱云海也是这样笑着打量她，说“这张脸倒有几分仙气，可惜是个贱骨头”。那时他的手指抚过她的脸颊，冰凉的触感与此刻武眠风直白的目光重叠，让她胃里一阵翻搅。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发颤，指尖深深嵌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方才还带着怯意的眼神，此刻像淬了冰，恶狠狠地盯着武眠风，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笑意盈盈的师兄，而是那个将她锁在听竹苑、肆意折辱的恶魔。

武眠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狠厉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脖子：“我、我说错什么了吗？”他不明白，不过是一句夸赞，怎么就让她动了这么大的气。

凌霜华没答，只是死死盯着他，睫毛上沾着的花粉被震落，混着强忍着没掉下来的泪珠，在眼眶里打着转。她想起母亲临死前，也是这样被父亲指着鼻子骂“生得一副狐媚相，勾引人的货色”，那时她不懂，为什么好看是错，活着也是错。直到进了群芳楼，她才明白，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美”从来不是恩赐，是催命符，是任人拿捏的把柄。

“霜华。”梅若华察觉到她浑身都在发抖，连忙伸手将她护在身后，指尖触到她僵硬的脊背，才发现她浑身都在发抖。

凌霜华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稍稍回神。她看着武眠风茫然的脸，又瞥了瞥陈玄风紧绷的下颌、陆乘风担忧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可那股被冒犯的寒意还缠着四肢，让她怎么也缓和不了脸色，只能别过头，盯着地上那支银簪。

风卷着桃花瓣掠过她的发梢，武眠风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陆乘风悄悄拉了拉衣袖。陆乘风望着凌霜华紧绷的侧脸，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有些伤口看着结了痂，其实底下全是烂肉，碰不得，也问不得。

曲灵风上前一步，对着凌霜华拱手作揖，神色恳切：“师妹莫怪，眠风师弟性子直率，说话不知轻重，并无冒犯之意。”他目光温和，扫过凌霜华攥紧的拳头与掌心的血痕，声音又放轻了些，“他自小在岛上长大，见了新来的师妹欢喜过了头，才会失言。”

说罢，他转头瞪了武眠风一眼，语气带着几分兄长的严厉：“还不快给师妹赔罪？”

武眠风这才回过神，知道自己闯了祸，连忙挠着头往凌霜华面前凑了凑，脸上的憨笑变成了局促：“对不住啊师妹，我……我不该乱说的。”

梅若华见气氛僵着，忽然轻笑一声，伸手拍了拍武眠风的胳膊：“师妹？你这声‘师妹’倒叫得顺口。”她打量着武眠风，见他眉眼间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顶多不过十五六岁，便故意逗他，“你才多大？说不定我家霜华比你还大些呢。”

武眠风一愣，挠着头掰起手指：“我……我十六了。”他看了看凌霜华，见她身形纤细，眉眼间虽带着股冷意，却掩不住那份年轻，便试探着问，“那师妹……不，姐姐今年多大？”

凌霜华被这一问，紧绷的肩背稍稍松了些。她垂眸看着地上的银簪，轻声道：“十七。”

“那我该叫你姐姐才是！”武眠风眼睛一亮，方才的局促一扫而空，又恢复了几分跳脱，“我就说嘛，姐姐看着比我沉稳多了。”他说着，又想起什么，慌忙补充，“刚才是我嘴笨，该叫姐姐的。”

梅若华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笑出声：“行了，叫什么都好，都是同门师兄妹，不必太计较。”她弯腰捡起地上的银簪，用帕子擦去上面的沙砾，重新插回凌霜华发间。

陆乘风给她们俩介绍了自己和身边的人，就这样双方都互相认识了。

梅若华抬手理了理凌霜华被风吹乱的鬓发，对曲灵风颔首道：“我叫梅若华，这是我妹妹，凌霜华。”

曲灵风拱手还礼，目光温和地扫过两人：“我们岛上师兄弟们皆以风为名，想必师父还没给你们取名吧。”

“还未曾取。”梅若华应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纹。

“那你们……”武眠风性子急，没等曲灵风说完就插了话，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两人，“还没行拜师礼吧？”

这话一出，被大师兄曲灵风打断。

武眠风却没住嘴，反而挠着头嘟囔起来：“我上次就没行拜师礼，师父就没好好教我武功。”

“那是你没好好学。”曲灵风皱眉斥道，话音刚落又忽然住口，朝竹楼方向扬了扬下巴，“别说了，师父来了。”

“师父。”众人齐声行礼，声音在桃林间荡开轻响。

黄药师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梅若华与凌霜华身上，淡淡开口：“都认识了？”

所有弟子回应道：“都认识了。”

梅若华与凌霜华对视一眼，正欲屈膝行拜师礼，却被黄药师抬手止住：“桃花岛上没那么多俗礼。”他指尖捻着片飘落的桃花瓣，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看向梅若华，又看了看飘落的桃花，“四时之风，道化随行，超然自得，再往后，你就叫梅超风吧。”

黄药师又转向凌霜华，目光在她发间银簪与紧抿的唇上稍作停留：“你眉间有戾气，却藏着股清气，便叫凌清风。‘清’为澄澈，‘风’为自在，盼你往后能如清风过境，不留尘埃。”

凌霜华听到“清风”二字，指尖微微一颤。清风，是能穿堂过户、无拘无束的风，不是听竹苑里被锁链困住的影子。她望着黄药师素日清冷的侧脸，忽然明白，这名字里藏着的，是让她重新活过的期许。

两人不再迟疑，并肩屈膝，对着黄药师深深一拜。这一拜，没有繁复的仪轨，却比任何礼节都重——拜的是绝境里的生路，拜的是往后能凭己力站稳的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