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竹窗,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凌清风帮师娘煎完药,刚回到房间,就见梅超风端着碗冰镇酸梅汤进来,碗沿还凝着细密的水珠。
“刚从井里捞出来的,解解暑气。”梅超风把碗递过来,语气听不出异样,只是眼底藏着点复杂的情绪。
凌清风确实有些渴,接过碗便小口喝了起来。酸梅汤酸甜冰凉,顺着喉咙滑下去,浑身的燥热都消了大半。她没留意到,梅超风看着她喝完最后一口,悄悄松了口气,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阿姐,你今天好像有心事?”凌清风放下空碗,见梅超风总望着窗外发呆,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梅超风转过身,伸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动作格外轻柔,“许是天太热了。你昨夜没睡好,这会儿困了吧?躺会儿歇歇。”
凌清风确实觉得眼皮有些发沉,方才喝下去的酸梅汤像是带着股暖意,从胃里慢慢漫上来,让人浑身乏懒。她点了点头,往床上一靠,没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梅超风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了她许久,最后轻轻替她掖好被角,转身拿起早已收拾好的行囊,快步出了门。
不知睡了多久,凌清风猛地睁开眼。窗外的日头已经偏西,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她揉了揉发沉的太阳穴,脑子里一片混沌,像是被什么东西糊住了似的。
“阿姐?”她喊了一声,没人应。
屋子里空荡荡的,梅超风的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原本放在床头的剑也不见了。凌清风心里咯噔一下,猛地坐起身——她看见梅超风平日里放衣物的木箱敞着,里面的几件常穿的衣衫和药囊都没了踪影。
一个可怕的念头窜进脑海。她连鞋都来不及穿好,赤着脚就往外跑,一路跌跌撞撞冲到陆乘风他们住的院子。
看到房门虚掩,推开门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骗人……”凌清风的声音发颤,指尖冰凉。她冲进厨房,看见灶台上那只空了的酸梅汤碗,终于明白过来——那碗汤里,定是被放了东西。
阿姐骗了她。陆师兄、曲师兄、武师弟还有陈师兄……他们都骗了她。
他们定是去了那个叫流波岛的地方,定是觉得她胆小、碍事,所以才用这种法子把她留下。
凌清风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鼻尖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不怕危险,哪怕那火山再险,她也想跟他们一起去,可他们却连让她选择的机会都不给。
她最讨厌的,就是被人丢下,被人欺骗。从前在听竹苑她就经常被那些不怀好意的人欺骗,说不要她就不要她,把她当做一件玩物丢来丢去。
“坏蛋……都是坏蛋……”凌清风把脸埋在膝盖里,眼泪打湿了衣襟。可哭着哭着,心里的委屈渐渐被另一种情绪取代——担心。
流波岛那么远,还有火山……他们会不会出事?
她猛地站起身,抹了把眼泪,眼神渐渐变得坚定。她不能就这么等着,她要去找他们。可转头一想,她根本不知道流波岛在哪里,去哪里找他们。
凌清风攥着衣角站在原地,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心里却已拿定主意。既然追不上,那就守好这里——至少不能让师父发现他们偷偷离岛,否则依师父的性子,回来定要受重罚。
接下来的几日,凌清风过得提心吊胆。每日清晨去给师父请安,黄药师只要皱眉问起陆乘风几人,她就慌忙低下头,声音发颤地说:“师兄们……许是吃坏了东西,在房里拉肚子呢。”
黄药师虽性情古怪,却也没细究,只挥挥手让她退下。凌清风每次都像逃过一劫,转身就往师娘院里跑,借着照顾冯衡的由头,避开师父可能追问的场合。
冯衡的咳嗽不见好,却瞧出了她的异样。一日午后,凌清风替她擦手时,指尖抖得厉害,冯衡轻轻按住她的手:“清风,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凌清风心里一慌,连忙摇头:“没有,师娘。”可眼眶却忍不住红了,“就是……担心师娘的身子。”
冯衡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拍了拍她的手背:“傻孩子,别担心。”
日子一天天过去,陆乘风他们走了已有五日。这天清晨,凌清风又去给黄药师回话,刚说“师兄们还在歇息”,就被黄药师冷冷打断。
“拉肚子能拉五日?”黄药师坐在竹椅上,手里摩挲着玉箫,眼神锐利如刀,“你当我瞎吗?”
凌清风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脸色惨白:“师、师父……”
“说。”黄药师的声音没有起伏,却带着让人胆寒的威压,“他们几个,到底去了哪里?”
凌清风咬着唇,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不肯开口。她答应过自己,一定要替他们瞒住。
黄药师见她不答,猛地站起身,“不说?”
凌清风往后缩了缩,指尖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声音带着哭腔却仍强撑着:“师父,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眼眶里的泪在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仿佛这样就能让谎言显得更真些。
黄药师眉头拧得更紧,玉箫在掌心转了半圈,语气里带着几分失望,还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原以为,你是几个孩子里最听话懂事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眶上,声音冷了几分,“没成想,竟也学会替他们打掩护,撒这种一眼就能戳破的谎。”
竹屋的空气瞬间凝固,连窗外的蝉鸣都像是被冻住了。黄药师盯着凌清风泛红的眼眶,玉箫“啪”地拍在桌案上,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看来,是该让你记记门规了。”
“去,取家法来。”黄药师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目光落在她发颤的肩膀上,“我教你们习武,先教的是‘信’,不是让你们抱团欺瞒。”
家法是一柄三尺长的竹板,常年悬在练武场的梁柱上,从未动用过。凌清风挪着步子去取时,指尖抖得几乎握不住,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像踩着针。
她把竹板递过去,低着头不敢看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下来,砸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黄药师接过竹板,掂了掂,声音依旧平静:“说,他们去了哪里?说了,今日便不罚你。”
凌清风咬着唇,泪水模糊了视线,却还是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她知道,只要松口,他们就会被师父寻回来,可流波岛的火绒花是师娘唯一的希望,她不能说。
“好。”黄药师不再多言,抬手就往后背打。
“啪。”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凌清风闷哼一声,后背猛地攥紧。
“再说一次,他们去了哪里?”黄药师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不……不知道。”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透着股执拗。
“啪。”
第二下落在同一个地方,麻意变成了灼痛。凌清风的后背控制不住地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却死死咬着牙不肯松口。
第三下竹板落下,凌清风后背灼痛难忍,听竹苑被鞭打的记忆翻涌而上,她下意识缩肩,黄药师目光微顿,扔开竹板:“自己去拿伤药。你护着他们是重情义,却也要知有些险你冒不得。”
她望着师父背影,忽然懂了——这罚,是怨她护不住自己,偏要护别人。
几人踏进门,正撞见凌清风捂背站着,衣衫带红。
“师父?”陆乘风声音一紧,目光锁在她发颤的肩。
黄药师转身,玉箫转得飞快:“还知道回来?谁的主意?”
梅超风快步想扶,被眼神钉住,“噗通”跪下:“是我们擅作主张,与清风无关,请师父责罚!”
“是我提议的!”陆乘风跟着跪下,“罚我。”
曲灵风扶着陌生少年跪下:“弟子愿领罚。”
武眠风磕头:“火绒花拿到了!师娘有救了!是我的主意,罚我!”
陈玄风附和:“与师妹无关!”
竹屋跪了一地,那少年也跟着跪下。
凌清风望着他们狼狈护彼此,眼眶发热。
黄药师脸色稍缓。
梅超风忽然道:“师父,这是冯默风,求您收他为徒!”
冯默风忙磕头:“弟子拜见师父!”
黄药师瞪她,却终是叹口气:“你倒好,名字不用改了。”
陆乘风还有几分不明所以的茫然,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梅超风坦然地说:“不必跪着了。”
凌清风温和解释道:“师父的意思是,不罚你们了,他已经收下冯默风了。”
武眠风瞬间雀跃起来,声音里满是孩子气的欢喜:“太好了!我有师弟了,再也不是最小的那个了!”
陆乘风惊喜瞬间涌上来,扬声喊道:“师弟!我们有师弟了!”
午后的阳光穿过竹林,在他青灰色的衣袍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却暖不透他眼底的沉郁。
方才竹屋里的情形还在眼前晃——凌清风攥着衣角的手泛白,后背渗出血迹时,那双眼眶泛红却死咬着唇不肯松口的模样,竟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明明疼得浑身发颤,偏要挺直脊背。
他原是真动了气。教弟子们“信”字为先,是要他们信师门、信本心,不是让他们用谎言抱团。可看着那孩子被竹板抽中时闷哼的瞬间,听着她带着哭腔却依旧执拗的“不知道”,心头那点火气竟像被什么东西浇了一半。
尤其最后她望着自己背影时,那忽然亮起来的眼神——分明是懂了。懂他这顿罚,不是恼她欺瞒,是恼她不知轻重,为了护别人连自己都不顾。这股傻气,倒有几分像她师娘。
冯衡的咳嗽声从房间传来,黄药师敛了心神快步走去。窗边竹榻上,冯衡正望着檐角的蛛网出神,见他进来便笑了笑:“听着竹屋那边动静,可是孩子们回来了?”
“嗯,回来了。”他在榻边坐下,替她拢了拢薄毯,“还带了个新徒弟。”
冯衡眼尾弯起:“清风方才来送药,眼眶红红的,莫不是你罚她了?”她太了解他,看似冷硬,实则最是护短,若非真动了怒,断不会轻易动家法。
黄药师指尖顿了顿,没应声,只拿起她放在案上的药碗,试了试温度:“该喝药了。”
冯衡却按住他的手,轻声道:“那孩子心细,又重情义,定是替师兄们瞒了什么。你啊,罚她时心里也未必好受。”她望着他眼底的松动,温声道,“孩子们是莽撞了些,可也是为了我……”
“与你无关。”黄药师打断她,语气却软了几分,“是他们没规矩,该罚。”话虽如此,想起凌清风后背的红痕,终究是添了几分烦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