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竹屋里，黄药师一走，梅超风便猛地起身去扶凌清风：“师妹，你怎么样？”指尖刚触到她后背，就被她疼得一颤躲开。

“我没事。”凌清风摇摇头，额角沁着冷汗，却望着他们几个笑了，“你们……真的拿到火绒花了？”

陆乘风忙从行囊里取出个玉盒，打开时，里面的火绒花还带着些微湿润的光泽，花瓣边缘泛着淡淡的金红：“拿到了！师娘的身子有救了！”

曲灵风扶着冯默风站起来，低声道：“让你受委屈了。”他们回来时远远就听见竹板声，心都揪紧了，偏偏被黄药师堵在门口，半句辩解也插不上。

武眠风红着眼圈，往她跟前凑了凑：“师妹，我给你吹吹？师父打得多疼啊……”

凌清风被他逗得弯了弯嘴角，刚想说话，后背的灼痛忽然翻涌上来，疼得她吸了口冷气。梅超风见状，忙道：“先回屋擦药，我去取伤药。”

冯默风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无措，又有些暖意。他刚被救下时，原以为这等名门正派定是规矩森严、人情淡薄，却没料到会是这样——师姐为护他们甘愿受罚，师兄们回来便争先揽过罪责，连方才那位严厉的师父，眼底似乎也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暮色漫进窗棂时，凌清风攥着伤药躲进了后山的竹林。

竹影婆娑，遮住了大半月光。她背对着树干坐下，费力地解着衣衫纽扣，指尖触到后背的灼痛时，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伤药是师娘配的，带着清苦的草药香，可她单手往后探，总够不到那三道红痕最疼的地方，药膏蹭得满背都是，却没涂匀半分。

“需不需要帮忙？”

一声温和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凌清风惊得猛地转身，衣衫滑落肩头，露出的后背在月光下泛着苍白，新旧伤痕交叠，像落了场凌乱的雪。

陆乘风站在几步外，手里还提着盏灯笼，光晕落在他脸上，映出几分复杂。他显然是跟着她来的，目光触及她背上的疤时，瞳孔微微一缩，却很快移开视线，垂下眼睫：“我……我恰好路过。”

凌清风慌忙拢紧衣衫，脸颊烫得厉害，连声音都在发颤：“不、不用了，师兄。”她最怕的就是这个——那些在听竹苑留下的疤，像刻在骨头上的耻辱，她从不让任何人看见。

陆乘风却没走，只将灯笼往石上一放，拿起她掉在地上的药盒：“后背的伤自己上不到，我帮你吧。”他的声音很轻，带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笃定，“我不会看的。”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手里拿着沾了药膏的棉签：“好了告诉我。”

凌清风愣了愣，见他当真目不斜视，才咬着唇重新解开衣衫。后背贴上微凉的棉签时，她浑身一僵，却没再躲。陆乘风的动作很轻，棉签扫过那三道新添的红痕时，格外小心，仿佛怕碰碎什么珍宝。

直到棉签擦过一道旧疤——那是道深褐色的鞭痕，横贯肩胛骨，像条狰狞的蛇。陆乘风的动作猛地顿住。

凌清风的心瞬间提到嗓子眼，声音带着哀求：“师兄，别看……”

他却没说话，只沉默地继续上药。棉签划过一道又一道浅淡或深凹的疤，那些藏在衣衫下的秘密，在寂静的竹林里无所遁形。凌清风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掉下来，砸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不知过了多久，陆乘风收起棉签，声音哑得厉害：“好了。”

凌清风慌忙拢好衣服，低着头不敢看他。他却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郑重：“这些……不是你的错。”

她猛地抬头，撞进他盛满月光的眼眸里。那里没有鄙夷，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沉的疼惜，像潮水般漫过来，将她淹没。

“以后，不会再有人能伤你了。”陆乘风拿起灯笼，递给她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

凌清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手里的灯笼暖烘烘的，后背的灼痛仿佛也轻了些。她摸了摸后背，那里还留着棉签划过的微凉，却奇异地驱散了多年来的寒意。

原来被人撞见秘密，也可以不用狼狈逃窜。原来那些疤，也可以被人温柔地对待。

竹林的风穿过叶隙，带着淡淡的药香，吹得她眼角发烫。凌清风吸了吸鼻子，提着灯笼往回走，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些。

回到住处时，梅超风正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手里攥着块帕子，见她回来，猛地站起身：“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半天。”

凌清风晃了晃手里的灯笼，没敢提竹林的事，只含糊道：“在后山散了散。”

梅超风的目光落在她微敞的领口，眉头一蹙：“伤药涂了？”

“嗯。”凌清风低下头，避开她的视线，“阿姐，对不起，我白天不该生你的气。”

梅超风愣了愣，随即叹了口气，伸手替她拂去发间的竹叶：“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那药……是我不对。”她顿了顿，声音软下来，“我就是怕你出事。”

凌清风心里一暖，伸手抱住她的胳膊：“我知道。”

第二日清晨，凌清风去给师娘送药，刚踏进院门，就见陆乘风站在廊下，手里拿着柄新打磨的木剑。他见她进来，脚步微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道：“师娘刚喝完药睡下了。”

陆乘风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耳根微红：“昨日练剑时，你的木剑磕坏了，我重新做了柄。”他把剑递过来，“试试？”

凌清风接过时，指尖又不小心碰到他的，两人同时缩回手。她低头摸着剑柄上温润的木纹，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

“下午……还去落日崖吗？”陆乘风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凌清风抬头，撞进他带着期许的眼眸，忽然想起竹林里他那句“以后不会再有人能伤你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得发胀。她用力点头：“去。”

阳光穿过廊下的紫藤花，落在两人相握过的指尖，漾起细碎的金芒。凌清风忽然明白梅超风说的“心是骗不了人的”——原来喜欢一个人，是想起他时会心慌，是看到他的目光会脸红，是知道他懂了自己的秘密，却依然觉得安心。

至于那些旧伤疤，或许就像陆乘风说的，不是她的错。往后的日子还长，总有光会把它们一一照亮的。

暮色刚漫过练武场的竹篱笆，曲灵风就搬来一坛新酿的青梅酒，武眠风拎着几碟卤味，陈玄风早把石桌擦得锃亮。冯默风抱着个空酒坛蹲在一旁，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那坛酒，被梅超风敲了下脑袋：“小孩子家喝什么酒，给你留了桂花糕。”

“我都十三了！”冯默风不服气地嘟囔，却被陈玄风塞了块糕在嘴里，“听话，等你再长两年，师兄陪你喝个够。”

凌清风挨着梅超风坐下，看着他们推杯换盏，鼻尖萦绕着青梅酒的酸甜气。武眠风给她斟了小半杯：“师姐，尝尝？这酒不烈。”

梅超风刚要拦，凌清风已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清甜的酒液滑过喉咙，带着点微醺的暖意，她笑了笑：“挺好喝的。”

几人聊着流波岛的见闻，说到火山喷发时的惊险，武眠风手舞足蹈，陈玄风不时插句嘴，陆乘风坐在对面，目光偶尔落在凌清风脸上，见她听得入神，嘴角也跟着漾起浅淡的笑意。

凌清风越喝越觉得身子发轻，先前心里那点拘谨渐渐散了，又给自己添了半杯。梅超风拉了拉她的衣袖：“少喝点，你后背的伤还没好。”

“没事……”凌清风晃了晃杯子，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梅子，“我没醉。”

酒意像潮水般漫上来，那些藏在心底的话忽然就堵不住了。她托着下巴，眼神朦胧地望着月亮：“你们知道吗？我以前待的地方，叫听竹苑……那里的人，都不喜欢我。”

梅超风心里一紧，刚要开口，就听她继续喃喃道：“他们说我是没人要的……用鞭子抽我，把我丢在柴房……”她忽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下来，“可我阿娘以前，总给我唱摇篮曲呢……”

她晃悠悠地站起身，哼起不成调的旋律，声音软软糯糯，带着孩童般的纯真：“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

武眠风想扶她坐下，却被她挥开手：“我没醉……真的……”

曲灵风朝众人使了个眼色，陈玄风拉着冯默风去了一旁，梅超风刚要起身，陆乘风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让武眠风去。

“师姐，我送你回去吧。”武眠风扶住她的胳膊，她浑身软得像没骨头，顺势靠在他肩上。

“嗯……”凌清风眯着眼，看眼前的人影晃来晃去，像是隔着层水雾，“陆师兄……？”

武眠风的心猛地一跳，喉咙发紧，却没应声。

一路跌跌撞撞走到凌清风的房门口，武眠风刚要叫她，就被她忽然按住肩膀。她仰着头，眼里蒙着水汽，鼻尖蹭了蹭他的脸颊，带着淡淡的酒气：“师兄……你真好……”

武眠风的呼吸瞬间乱了，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唇，那点藏了许久的心思忽然就冲昏了头脑。他哑着嗓子，几乎是耳语：“师姐，我喜欢你……不是师弟对师姐的那种……”

凌清风眨了眨眼，像是没听懂，却忽然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上去。

柔软的触感落在唇上，带着青梅酒的甜。武眠风浑身一僵，随即像被烫到般闭上眼，笨拙地回应着。

夜风吹过竹窗，带着些微的凉意。凌清风忽然“唔”了一声，往后退了半步，靠在门框上，眼皮沉沉地合上，嘴里还嘟囔着：“阿娘……”

武眠风站在原地，唇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心脏跳得快要炸开。他望着她熟睡的脸，忽然狠狠给了自己一拳，转身冲进了夜色里——他知道，她认错人了。可那份短暂的、偷来的甜，却像酒一样，烧得他心口又疼又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