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墨的布,沉沉压下来,连风都带着股凉意。陈玄风抱着梅超风疾行在山道上,脚步快得几乎要飞起来,怀里人的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每一次起伏都揪得他心头发紧。
凌清风跟在后面,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更要命的是方才硬接邱云海那掌震出的内伤,此刻正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扎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眼前阵阵发黑,脚步踉跄着,好几次差点被脚下的石子绊倒,只能死死攥着短刀撑着身子,刀刃的寒气透过掌心,勉强让她保持着一丝清醒。
“撑住。”陈玄风的声音从前面传来,粗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没回头,却能清晰地听见身后越来越沉重的脚步声,“别停下。”
凌清风张了张嘴,想应一声,喉咙里却像堵着团滚烫的棉絮,只能发出细碎的喘息。她望着陈玄风宽厚的背影,看着他怀里那抹青衫被血渍染得斑驳,心口的悔意又翻涌上来,眼前的路开始扭曲、旋转,像极了听竹苑柴房里那盏摇曳的油灯。
“阿姐……”她喃喃着,脚步一软,竟直直往旁边倒去。
陈玄风猛地回头,眼疾手快地丢下背上的干粮袋,腾出一只手捞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别睡!”他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师妹,给我睁眼!”
“师父会救阿姐的,对不对?”她问,声音里带着点孩童般的依赖。
“会。”陈玄风答得斩钉截铁,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才又补上一句,“也会救你。”
凌清风被他吼得瑟缩了一下,勉强掀开眼皮,视线里的陈玄风模糊成一团黑影,只有他眼底的红血丝看得真切。“师、师兄……”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也得走!”陈玄风将梅超风换了个更稳的姿势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死死拽着她,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往前挪,“就快到桃花岛了,再撑一撑!师父他老人家医术通神,定有办法救你们……定有办法的……”
他说着,声音却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乎碎在风里。怀里的梅超风体温越来越凉,身边的凌清风气息越来越弱,而他这个所谓的师兄,除了抱着她们往前冲,竟什么也做不了。
方才在云海山庄,若他能再快一步,若他没被那些护卫缠住,梅超风怎会落入邱云海的圈套?若他早看穿她在马身上动手脚的心思,若他能拦着她不让她孤身闯进去……
陈玄风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腥味在唇齿间弥漫开来。他恨邱云海的阴狠,更恨自己的无能。当年在桃花岛,师父总说他性子太躁,功夫练得再扎实,少了份沉稳便难成大事。那时他只当是师父的训诫,此刻才懂,这份“不沉稳”,竟成了拖累师妹们的利刃。
“师兄……”凌清风的声音又弱了些,头不由自主地往他胳膊上靠,“我好像……看见桃花了……”
“那是幻觉!”陈玄风咬着牙,将她往自己身边拽得更紧,“桃花岛的桃花要开春才开,现在只有海雾!你给我盯着前面的海平线,看见没?那片灰蒙蒙的地方,过了这片林子就能闻到海水味了!”
凌清风的声音轻得像羽毛,飘在晚风中,几乎要被山风卷走。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那些藏在心里的话却像开闸的水,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师兄,其实我不讨厌你……我知道你是嘴硬心软。”
她喘了口气,视线里的黑影渐渐凝出些轮廓,能模糊看见他紧抿的下颌。“你总跟阿姐斗嘴,脸红脖子粗的,”她的声音带着点笑,气音里裹着泪:“我都看见了。你对她不一样。”
陈玄风的脚步猛地顿住,怀里的梅超风轻轻晃了一下,他慌忙稳住动作,喉结滚得厉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其实……”凌清风往他身边靠得更紧些,几乎把半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他胳膊上,“我也挺喜欢你的。”
“从小到大,你是第一个冲出来保护我的。”凌清风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点孩子气的执拗,“听竹苑的日子太暗了,可一想到桃花岛有你和阿姐还有师兄弟们,就觉得……就觉得还有点盼头。”
“傻丫头。”他哑着嗓子,伸手想去碰她的头,又怕碰碎了似的缩回来,只能攥紧她的胳膊,脚步迈得更快,“这些话……等你好了,跟我说一百遍都行。现在给我憋着气,往岛上走!”
“嗯……”凌清风轻轻应着,头靠在他胳膊上,呼吸渐渐平稳了些,却不再是之前那摇摇欲坠的虚弱,倒像是有了点踏实的暖意。
陈玄风望着前方越来越近的海平线,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扑在脸上。他低头看了眼怀里气息微弱的梅超风,又看了眼身边靠着他的凌清风,忽然攥紧了拳。
不管是欠梅超风的,还是凌清风此刻说的这些话,他都得活着,都得让她们活着,才能一点点还,一点点听。
“快了。”他低声说,像是在对她们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再撑一撑,就到了。”
脚下的路还在延伸,可这一次,他的脚步里除了焦急,似乎多了点沉甸甸的东西——那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的重量,也是无论如何都要护着的念想。
众人刚得知师娘出事的消息,正围在榻前忧心忡忡。
黄药师抬眼,目光扫过众人,“玄风、若华和清风呢?”
话音刚落,屋中霎时静了下来。陆乘风捏着袖角的手猛地收紧,几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躲闪着,谁也不肯先开口。
陆乘风深吸一口气,终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垂着眼道:“师父,他们……他们三个,自打您和师娘离岛那天起,就不见了。”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踉跄的脚步声,陈玄风撞开房门冲了进来,衣襟上还沾着未干的血渍。
“师父!师父——”他扯着嗓子喊,声音劈得像被撕裂的布,脚步踉跄着往师父那边跑去。
黄药师望着眼前这一片狼藉,他周身的空气骤然冷了几分,眉峰拧成一道深壑,终是没忍住闷哼一声,猛地转过身去,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
“师父!”陈玄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求您救救她们!求您……”他这辈子从没这样卑微过。
榻上的冯衡被这低气压惊动,素白的寝衣松松垮垮挂在肩头,病容憔悴却难掩眼底的温和。
“药师,”她轻声唤道,语气里带着病后的虚弱,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药师,我不要紧,你先救超风和清风她们。”
黄药师终于缓缓转过身,脸色虽依旧沉得像要落雨,眼底的戾气却淡了些。眉头一蹙,却没再说什么,只大步走到梅超风榻前,指尖搭上她的腕脉,指腹下那微弱的搏动几乎细不可闻。
黄药师指尖凝起淡青色的内力,缓缓探入梅超风腕间。那股力道刚柔相济,顺着经脉游走,所过之处,原本凝滞的气血渐渐活络起来。
他望着梅超风虽仍不能动、却已褪去死灰的双腿,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手能保得住,腿……得看她自己的造化。”
黄药师处理完梅超风的伤势,转身走向凌清风时,眉头皱得更紧了。
黄药师指尖刚搭上她的脉门,脸色便沉了沉——邱云海那掌竟震得她内息逆行,五脏六腑都像被揉碎了般,比梅超风的外伤更凶险几分。
黄药师没答话,从药箱里取出个小巧的玉瓶,倒出三粒朱红色的药丸,捏开凌清风的嘴喂了进去。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温润的药力顺着喉咙滑下,她原本急促的呼吸竟渐渐平稳了些。
“这是‘护心丹’,能先吊住她的元气。”黄药师说着,取来七根银针,依次刺入她胸前几处大穴,“她的伤在‘郁’,不仅是掌力震的,更是积了多年的惊惧气郁,郁气不散,再好的药也难奏效。”
不知过了多久,凌清风忽然轻轻哼了一声,眼皮动了动,竟缓缓睁开了眼。她茫然地望着屋顶的横梁,眼神涣散了片刻,才慢慢聚焦,看见黄药师的身影,虚弱地唤了声:“师……师父……”
“醒了就别说话。”黄药师收回手,拔下她身上的银针,“运息凝神,跟着我教的法子调息。”
凌清风乖乖点头,试着调动体内那股微弱的药力,只觉心口不再像之前那般火烧火燎,反而暖融融的,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松快了些。她侧头望向梅超风的榻,见阿姐的手指似乎动了动,眼里顿时亮起微光。
陈玄风看着她眼里重新燃起的光,悬了一路的心终于落回实处,悄悄退到角落,望着两位师妹的睡颜,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的伤口——原来师父说的“沉稳”,不是畏缩不前,是能在风雨里护住想护的人,是能等得起她们慢慢好起来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