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风搬了张竹凳坐在两榻之间,目光在梅超风和凌清风脸上来回打转。梅超风的手指偶尔会轻轻蜷一下,像是在梦里攥着什么;凌清风则睡得安稳,唇角带着点浅浅的笑意,许是梦到了桃花开的样子。
凌清风醒来时,只觉浑身酸软,却比先前轻快了许多。她动了动手指,看见陈玄风趴在榻边打盹,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墨染过,掌心还缠着渗血的布条——想来是昨夜急着赶路,又在药庐守了半宿,连自己的伤都顾不上。
她刚想抬手碰碰他的头发,隔壁榻忽然传来轻轻的响动。梅超风侧躺着,眉头紧蹙,嘴里喃喃着什么,断了的手腕微微动了动,像是在梦里也不得安稳。
“师兄。”
一声轻唤打破了寂静,凌清风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眼睛望着他,眼里没了之前的虚弱,倒添了几分不好意思。“我……我之前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陈玄风猛地别过脸,耳根有些发烫,粗着嗓子道:“哪句?我早忘了。”
“就是……”凌清风的声音低了下去,指尖绞着被角,“说喜欢你那句。”
竹凳发出“吱呀”一声轻响,陈玄风差点从凳子上弹起来。他慌忙起身去倒水,手忙脚乱地差点打翻茶壶,“喝、喝水。”
凌清风接过水杯,指尖触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了手。她望着他泛红的耳根,忽然笑了,笑声轻得像羽毛:“师兄,你脸红了。”
“胡说!”陈玄风梗着脖子,却不敢回头看她,“是屋里药气太浓,熏的。”
正说着,梅超风忽然低哼一声,眉头紧锁,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陈玄风立刻冲过去,见她额上沁出冷汗,嘴唇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阿姐?”凌清风也撑着身子坐起来,想去碰她,又怕弄疼了她。
“邱……云海……”梅超风的声音气若游丝,手猛地攥紧了被单,指节泛白,“我要……杀了他……”
陈玄风按住她的肩,声音沉得像压了块石头:“躺着。报仇的事,等你好了再说。”
“我的腿……”她的声音陡然变调,带着难以置信的慌乱。
陈玄风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按住她乱挥的手:“别乱动!师父会有办法治好你的腿的,我也会找到办法的。”
桃花岛的工坊里日日传来刨木声,陈玄风带着几个师弟忙得脚不沾地。他照着师父画的图样,将上好的紫檀木刨得光滑,又在椅腿处安上精巧的滚轮,试了试,竟能推着走得又稳又轻。
“师兄,你看这扶手打磨得成吗?”凌清风捧着块细砂纸,踮脚往轮椅上蹭,左臂的伤还没好利索,抬臂时仍有些吃力。她脸上沾了点木屑,倒添了几分鲜活气。
陈玄风接过轮椅晃了晃,滚轮发出轻微的“咕噜”声,稳当得很。“再擦层桐油,防水。”他说着,目光落在角落里那副拐杖上——竹制的杖身被打磨得油光锃亮,顶端还包了层软布,是凌清风一针一线缝的。
梅超风坐在廊下看着他们忙,手里转着枚铁菱。起初她总爱发脾气,摔碎了陈玄风送来的药碗,也推翻过凌清风端来的饭菜,直到那天陈玄风把轮椅推到她面前,红着眼圈说“你要是不想看,咱们就拆了重做”,她才终于别过脸,没再动。
“阿姐,试试?”凌清风推着轮椅凑过去,眼里亮晶晶的。
梅超风沉默着被扶上轮椅,指尖触到光滑的木扶手时微微一颤。
凌清风的日子,却藏着另一番煎熬。黄药师说她内伤虽愈,三个月内动不得半分内力,否则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她夜里总偷偷坐起来,对着月光攥拳,却只能感觉到空荡荡的无力。
“在想什么?”陈玄风端着药碗进来时,见她正对着墙壁发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凌清风慌忙松开手,掌心已掐出几道红痕:“没什么。”她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师兄,你教我几套不用内力的功夫吧。”
陈玄风愣了愣:“你内伤刚好……”
“我知道。”凌清风打断他,眼里的光执拗得很,“可我不能等。阿姐腿不好,我若再弱下去,将来谁护着她?”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要学那种……不用内力,也能一招制敌的法子。”
陈玄风望着她眼里的决绝,忽然想起她在云海山庄挥刀的模样,那般悍勇,哪像个曾躲在人后的小姑娘。他沉默片刻,从墙角拿起柄短刀:“我教你‘寸劲’,靠的是手腕巧劲,不用内力,却能刺穿木板。”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刀身上,泛着冷冽的光。凌清风握着刀,指尖微微发抖,却学得极认真。陈玄风站在一旁指点,看着她一遍遍练习挥刀的姿势,额上渗出汗珠也不肯停,忽然觉得这丫头眼里的光,比梅超风还要亮。
天刚蒙蒙亮,桃花岛的演武场就已响起刀刃破空的轻响。凌清风穿着一身短打,左臂的伤处缠着厚厚的绷带,却丝毫不影响她挥刀的频率。陈玄风教的“寸劲”讲究手腕翻转的巧劲,她便对着木桩反复练习,刀刀都劈在同一个落点上,直到木桩上的裂痕越来越深,掌心磨出了水泡,才肯停下来喘口气。
“师妹,歇会儿吧。”陆乘风端着水站在一旁,看她额上的汗珠子顺着下颌往下掉,忍不住劝道,“你这身子刚好些,别太拼了。”
凌清风摇摇头,用袖子擦了把脸,拿起短刀又站回木桩前:“谢谢陆师兄,我再练会儿。”她的声音比从前低了些,少了几分怯生生的软,多了些硬邦邦的韧。
武眠风远远看着,眉头皱得很紧。他记得这丫头刚上岛时,总爱跟在梅超风身后,见了谁都低着头,递东西时手都会抖。可现在,她眼里只剩下木桩和刀刃,连陈玄风喊她吃饭,都得喊三遍才肯应声。
陆乘风望着演武场上那个单薄却执拗的身影,摇了摇头:“说了也没用。你没瞧见她夜里还在练暗器吗?梅师妹的轮椅刚推到廊下,她就缠着学淬毒的法子,说要最快的那种,沾着就倒。”
他们都懂,那日云海山庄的血色,是刻进了这丫头骨子里的。她怕了,怕自己弱,怕护不住想护的人,所以才拼了命地往硬里磨,把那些从前的胆怯、柔软,都一点点磨成了刀刃上的寒光。
梅超风挂着拐杖在山路上慢慢挪着,膝盖处传来阵阵麻痛,却比整日闷在屋里舒坦些。清音洞外的老槐树枝繁叶茂,遮得地面一片阴凉,她刚想靠树 脚,却听见洞前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是师娘冯衡的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药师,那《九阴真经》里的疗伤心法,或许真能治好超风和清风……你的旧疾,说不定也能……"
"胡闹。"黄药师的声音冷硬如铁,"这真经,自从华山论剑上,王重阳赢了,就交由他保管,我黄药师怎么能破了江湖规矩。”
"可她们是你的弟子啊!"冯衡的声音急了些,"超风的腿,清风的内伤……你就眼睁睁看着她们落下病根?"
我自有法子医治,不用那邪门功夫。"黄药师顿了顿,语气稍缓,"经书我已封在清音洞最深处,日后谁也不许再提。"
梅超风握着拐杖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九阴真经》……她早听说过这本经书的名号,据说里面藏着通天彻地的武功,竟还有疗伤的法子?能治好她的腿,能让清风的内伤彻底痊愈?
她悄无声息地往后退了几步,拐杖点在石子上发出轻响,慌忙屏住呼吸躲到树后。直到黄药师和冯衡的脚步声远去,才敢扶着树干慢慢直起身,眼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光。
这天傍晚,凌清风正对着月光练习飞刀,三枚短刀齐刷刷钉在靶心,指腹却被刀柄磨出了血。梅超风坐在轮椅上,在廊下看了许久,忽然开口:“力道偏了。”
凌清风回过头,眼里闪过一丝诧异。
“手腕转得太急,准头是有了,却少了后劲儿。练功讲究要的是‘稳’,不是‘狠’。”
凌清风望着那枚飞刀,忽然攥紧了拳:“我要的就是‘狠’。阿姐,邱云海那种人,不给他来狠的,根本杀不了他。”
梅超风沉默片刻,转着轮椅凑到她面前,看着她掌心的血泡,忽然抓起她的手,往她掌心塞了个小小的油布包:“这是‘牵机引’的方子,比寻常麻药烈十倍,沾在暗器上,能让他筋骨寸断,却死不了。”
凌清风的眼睛亮了。
“但你得答应我,”梅超风的声音沉了沉,“不到万不得已,别用。咱们要的是干净利落的了结,不是跟他比谁更狠。”
凌清风用力点头,将油布包紧紧攥在手里,掌心的血混着布面的粗糙,刺得她心里发疼,却也格外清醒。她知道,自己走的这条路,或许会越来越冷,越来越硬,但只要能护住身边的人,能让邱云海血债血偿,这点疼,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