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醒来的是黄药师。内力深厚的他,对迷药的抗性本就强过旁人,只是席间酒意混着迷药,让他昏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时,他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浊气在胸口翻涌,睁眼便瞧见满桌的人歪倒在地,姿态各异,显然都失了意识。
“嗯?”黄药师眉头骤然拧紧,目光扫过席间,心头猛地一沉。
冯衡就倒在他身侧的椅上,脸色微白,呼吸尚匀,显是被人点了穴。他伸手在冯衡睡穴上轻轻一拂,冯衡嘤咛一声转醒,见此情景,顿时花容失色:“这……这是怎么了?”
黄药师目光却已锁定了三个空着的座位——那是梅超风、陈玄风与凌清风的位置。
侍女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扶着尚有些发软的冯衡,低声劝着回房歇息。冯衡回头望了一眼黄药师紧绷的侧脸,终是没敢多言,只随着侍女离开。
“灵风。”他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碾过,带着未散的酒气与彻骨的寒意,“把他们三人找回来。”
黄药师没再看他,转身便往外走。脚步踉跄间,背影竟透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萧索。
武眠风脸色惨白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那桌上的酒壶。
他嘴唇颤抖着,像是鼓足了全身力气,才艰难地开口:“迷药……是我给师姐的。”
“你说什么?”曲灵风猛地回头,满脸震惊地看向武眠风。
武眠风垂着眼,声音带着哭腔:“前几日,超风师姐来药庐,说她腿不方便,怕遇着坏人,想讨些无色无味的迷药防身……我想着她一个女子,确有难处,便给了她一小瓶……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她会用来……”
“不可能!”曲灵风厉声打断他,眉头拧成一团,脸上满是不相信。
“乘风师弟,”曲灵风声音微哑,“那是……”
陆乘风没说话,只是缓缓抽出信纸。纸张被压得有些皱,边缘带着反复摩挲的毛边,上面的字迹娟秀,却透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颤抖。
陆乘风的指尖抚过那些微微颤抖的字迹,仿佛能透过纸面,触到凌清风写下这些话时,那既愧疚又带着一丝羞怯的神情。
“乘风师兄,当你看到信的时候,麻烦你和师父说一声,对不起,清风做了不该做的事情,不求师父原谅,待事情处理好,便回来受罚。”
他喉结动了动,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她竟还想着回来受罚?可知师父动了真怒,这一去,哪里还有轻易回头的路?
“从小到大,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遇见阿姐,遇见师父,遇见你,还有其他师兄弟们,谢谢你们给了我一个家。”
“家”这个字,刺得陆乘风眼眶发热。他想起初见时,她还是个怯生生的小姑娘,握着剑的手总在发抖,是他一点点教她招式,教她稳住心神。那时她总爱跟在他身后,一声声“乘风师兄”喊得清亮,原来在她心里,早已把桃花岛当成了家。
“乘风师兄,对不起。你这个人虽然有时候看起来,傻傻的,容易相信人,也不特别爱说话,但是你很善良。”
陆乘风嘴角几不可察地牵了一下,带着几分苦涩。她竟觉得他傻?可他甘愿被她这般“骗”着,甘愿把阵图交予她,甘愿在她亲上脸颊时,心跳乱了节拍。
“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情,我一直没有机会将那三个字告诉你,等我回来,如果有机会,我要把那三个字说给你听,让你知道。”
信到此处戛然而止,最后几个字的墨迹略深,像是笔尖顿了许久。
那三个字……陆乘风不用想也知道是什么。
他猛地将信纸按在胸口,指腹用力摩挲着那凹凸的字迹,仿佛这样就能离她近一些。胸腔里翻涌着惊、怒、疼,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期待。
“回来……”他低声呢喃,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当真会回来?”
曲灵风在一旁见他神色变幻,忍不住凑过来想问信上写了什么,却见陆乘风突然抬眼,眼底已没了方才的茫然,只剩下一种异样的坚定。
“曲师兄,”他将信纸小心翼翼折好,贴身藏好,“师父让找,我们便去找。”
只是这一次,他心里想的,已不全是“把人带回来领罚”。他想知道,她究竟有什么“不得已的事情”;想知道,那三个字,她究竟会不会亲口说给他听。
码头的风带着咸涩的潮气,吹得凌清风鬓发微乱。她攥着衣角,望着远处墨色的海面,直到听见熟悉的轮椅碾过石板路的声音,才猛地回头。
梅超风已换下宴上的衣衫,一身利落的青布短打,竹杖斜倚在轮椅扶手上,脸色虽因赶路泛起薄红,眼神却亮得惊人。陈玄风站在她身侧,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想必里面便是他们此行要取的经书。
“阿姐,陈师兄。”凌清风快步迎上去,声音还有些发颤,“都……都妥当了?”
陈玄风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她微红的眼眶,终究没多问。
“别想了。”梅超风握住她的手,掌心粗糙却有力,“既已走了,便不能回头。”
凌清风扶着船舷,海风灌进衣袖,带着刺骨的寒意。她终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承载了她所有年少时光的岛屿,已经缩成了远处一个模糊的黑点。她仿佛还能看见练武场的方向,陆乘风正站在月光下练剑,剑穗上的银铃在风里轻响;仿佛还能听见他教她练剑时,温和却不失严厉的声音:“这里的发力要再稳些。”
心口猛地一疼,她用力咬住下唇,逼回眼眶里的湿意。
“在想什么?”陈玄风走过来,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布巾。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藏着复杂——有对师父的愧疚,有对未来的茫然,更有对身边这两个女子的护持之意。
“没什么。”凌清风接过布巾,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汗,声音有些发哑,“只是觉得……像做了一场梦。”
梅超风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清风,你后悔吗?”
“不后悔。”她轻声说,目光望向漆黑的海面,远处偶尔有渔火闪过,像是迷路的星辰,“只要能把事情做好,只要……还能回去。”
梅超风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会的。等我们事成之后,便回去向师父请罪。”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凌清风,不如说是在说服她自己。她比谁都清楚,黄药师性情乖戾,最恨背叛,他们这一走,怕是再难有回头的余地。
凌清风将布巾紧紧攥在手里,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脚下的路,是海,是风,是未知的江湖,唯独不再是桃花岛的青石板路,不再是那片能让她安心练剑的月光。
而那三个字,她终究没能说出口。
或许,要等很久很久以后,或许,再也没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