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刺鼻的气息,无影灯惨白的光圈笼罩着手术台,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是唯一的背景音。林念初的视野有些模糊,汗水蛰得眼角生疼,她微微晃了晃头,试图驱散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疲惫。连续三台高难度手术,超过三十个小时的不眠不休,身体早已发出透支的警报。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开来。无影灯的光晕在眼前炸开,化作一片炫目的白芒,尖锐的警报声被无限拉长、扭曲,最终被另一种更狂暴的轰鸣彻底淹没——
轰!轰隆!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冰冷、坚硬、带着土腥味的地面狠狠撞击着她的身体。林念初猛地睁开眼,剧烈的眩晕让她瞬间干呕。刺鼻的气味不再是消毒水,而是浓烈的硝烟、血腥、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败和排泄物混合的恶臭。耳边是尖锐的、撕裂空气的呼啸,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爆炸,泥土和碎石劈头盖脸地砸落。
“敌机!趴下!都趴下!”嘶哑的吼叫声在混乱中炸开。
她不是在手术室!林念初挣扎着撑起身体,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膛。眼前是地狱般的景象:低矮、破败的帐篷在爆炸的气浪中剧烈摇晃,几处地方已经撕裂开狰狞的口子,昏黄的光线从缝隙和门口透进来,映照出满地狼藉。几张由门板和砖块拼凑的“病床”上,躺着血肉模糊的人形,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喘息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浓烟。
“小满!小满!醒醒!撑住啊!”一个带着哭腔的年轻女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浓重的口音,一双粗糙、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用力摇晃着她的肩膀。
林念初茫然地看向声音来源。一个同样穿着灰扑扑、打着补丁粗布衣的年轻女人,脸色焦黄,嘴唇干裂,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绝望。她是谁?小满?是在叫我?
还没等她想明白,帐篷门帘被猛地撞开,两个同样灰头土脸的汉子抬着一副血迹斑斑的担架冲了进来,嘶吼着:“孙老!孙老!快救救团长!不行了!肠子…肠子都出来了!”
担架上的人,军装破烂,被大片的暗红浸透,腹部一个可怕的创口,灰白色的肠管混合着血块和泥土,就那么狰狞地翻涌在外。伤员脸色死灰,双目紧闭,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一个头发花白、穿着同样破旧长衫的老者踉跄着扑到担架前,只看了一眼,布满血丝的老眼瞬间涌上绝望的浑浊,枯瘦的手颤抖着,发出悲怆的哀鸣:“老天爷啊!这…这伤…晚了!太晚了!团长他…他不行了!”他颓然地向后退了一步,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团长!”“老团长!”绝望的哭喊在小小的帐篷里炸开。
不行了?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林念初混沌的脑海深处。不!不能放弃!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自己是谁,身处何地,身体里属于顶尖军医的某种本能,在死亡的巨大刺激下轰然苏醒,压倒了所有的眩晕和恐惧。
“让开!”一声嘶哑却异常清晰的低吼从她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她自己都吃了一惊,这声音,年轻而陌生。
所有人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了,哭声戛然而止,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这个刚刚还瘫倒在地、此刻却猛地弹起来的瘦小身影。她脸上沾满尘土,只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专注。
林念初,不,此刻占据这身体的灵魂,已完全进入了状态。她扑到担架前,目光锐利如刀,飞速扫过那致命的创口。“还有微弱脉搏!准备抢救!快!”她嘶声命令,语速快得像爆豆,“煤油灯!最大最亮的!靠近!所有能找到的开水!立刻烧开!最干净的白布,煮!刀子!最锋利的!钳子!针线!快!不想他死就快!”
一连串清晰、急促、超越时代的指令,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让混乱绝望的众人下意识地行动起来。
“听…听小满的!快!按她说的做!”那花白头发的老者,孙老,第一个反应过来,嘶哑地吼道,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望火花。
一盏积满油垢的煤油灯被颤抖的手端到担架上方,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勾勒出创口的狰狞细节。一盆滚烫的开水被端来,冒着白汽。一把豁了口的剃刀、一把生锈的粗大铁钳、几根穿了粗线的缝衣针被胡乱塞到她沾满泥土的手里。
林念初深吸一口气,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直冲肺腑。她强迫自己忽略掉手中“器械”的简陋和粗糙,忽略掉周围震惊、怀疑、绝望交织的目光。她的世界瞬间收缩,只剩下眼前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血肉之地。她将剃刀片在火焰上快速灼烧,然后毫不犹豫地探向那翻卷的创口边缘。
冰冷的刀锋(尽管灼烧过)切入滚烫、失去弹性的皮肉,发出微不可闻的嗤声。她需要清理掉那些被严重污染、坏死的组织,才能进行下一步。动作快、准、稳。肠管暴露出来,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草屑,多处破裂。她用煮过但依旧粗糙的白布蘸着温开水(不敢用滚烫的开水直接接触组织),极其小心地清理着。每一次擦拭,都牵动着伤员濒危的生命线。
汗水如同小溪,从她额角、鬓边疯狂涌出,瞬间浸湿了单薄的粗布衣领,和伤员身上涌出的鲜血混在一起,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她浑然不觉,全部精神都凝聚在指尖,凝聚在那微弱的生命之火上。肠管的破裂处需要缝合。她用铁钳夹住弯弯扭扭的缝衣针,引着粗线,手指稳定得可怕,在昏暗摇曳的煤油灯光下,进行着精密的缝合。针脚细密,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与这原始的环境格格不入。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的喘息中流逝。只有刀锋划过组织、针线穿过皮肉的细微声响,和煤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
终于,破裂的肠管被艰难地修补、还纳回腹腔。就在她准备缝合腹壁创口时,一直靠着微弱意志支撑着的伤员身体猛地一颤,喉间发出“嗬”的一声怪响。
“不好!”孙老失声惊呼。
林念初的手指立刻搭上伤员颈侧。脉搏消失了!瞳孔有散大的迹象!心脏骤停!
没有丝毫犹豫!林念初猛地直起身,在周围人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撕开自己同样污秽不堪的粗布外衣前襟,露出里面一件相对干净些的白色内衬小衣。她动作迅捷地从贴身最隐秘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只有她小指一半长、泛着金属冷光的细小圆柱体——一支在现代战场上救过无数人性命的强心针(肾上腺素自动注射笔)。
她拔掉保护盖,甚至来不及消毒,对准伤员左胸心脏投影区稍外一点的位置(心前区),狠狠扎了下去!
“噗”一声轻响,药液瞬间注入。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时间仿佛凝固了。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孙老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
“呃…”担架上的人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几乎细不可闻的抽气声。
林念初的手指死死按在颈动脉上,屏住呼吸。指尖下,那原本死寂的搏动,极其微弱地、一下、又一下…重新跳动了回来!虽然微弱得像风中残烛,但确实在跳!
“活了…活了!团长活了!”一个年轻的小战士最先反应过来,带着哭腔狂喜地喊出声。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抽气声在帐篷里响起,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带着劫后余生般颤抖的欢呼。孙老扑到担架前,枯瘦的手颤抖着再次搭上脉搏,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老天爷…老天爷开眼啊!小满…你…你真是…”他看着林念初,激动得语无伦次。
林念初却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眩晕和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靠着身后冰冷的土坯墙,才勉强没有瘫倒。她大口喘着粗气,胸腔剧烈起伏,汗水混合着血污,在她年轻却写满疲惫的脸上肆意流淌。
她下意识地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的粘腻让她低头。血,有团长的,似乎也有自己手掌不知何时被粗糙器械划破流出的。她茫然地环顾四周,每一张脸都写着激动、敬畏和一种她无法理解的陌生。那个叫她“小满”的年轻女人正用一种看神迹般的眼神望着她。
我是谁?林念初?那这个身体…小满?
强烈的割裂感让她头痛欲裂。她挣扎着,扶着冰冷的墙壁,踉跄地挪到帐篷角落里一个被炸歪、布满裂纹的破脸盆前。浑浊的积水里,倒映出一张模糊的脸庞。
一张完全陌生的、属于少女的脸。大约十七八岁年纪,眉眼依稀清秀,却被厚厚的尘土和暗红的血渍覆盖,脸色是长期饥饿营养不良的蜡黄,嘴唇干裂起皮。只有那双眼睛,此刻布满了血丝,盛满了极度的疲惫和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这个脸庞的震惊与茫然。
水中倒影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吐出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林…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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