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一号 雷雨】
凌晨 2:21
我是许观星,一个靠贩卖眼泪和心碎为生的小说家——专写虐文那种。
编辑的信息还悬在屏幕顶端,字里行间透着焦灼,像窗外时隐时现的闪电。这已经是第……多少次了?她苦口婆心,说市场变了,读者需要喜庆,需要糖,需要甜得发齁的恋爱泡泡。她说:“许老师,生活够苦了,大家就想看点开心的!”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作为一个合格的小说家,我比谁都清楚风向。
只是,甜怎么写?
我敲不下那些欢快的字句。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像冻僵的鸟。
动力?没有。一丝火星都擦不着。
开心?更是一片荒漠。人们总说:“要常常开心一点嘛。” 呵,是啊,大部分人做到了——常常,只开心那么一点点,像兑了太多水的糖浆,稀薄得可怜。
而我?
一点也没有。
连那稀释后的一点点,都没有。
窗外的雷声沉闷地滚过,仿佛碾在我的颅骨上。雨点疯了似的砸着玻璃,是这死寂深夜里唯一的喧嚣。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发酸,映出我空茫的瞳孔。
答案很简单,简单到残酷。
因为我的诊断书上,白纸黑字印着:
抑郁症患者。
中午11:42
眼皮像被砂纸磨过。睁开眼的瞬间,黑暗是粘稠的庇护所。直到手机屏幕猝然炸开——那团冷白的光像野兽的獠牙,一口咬进视网膜深处。
我蜷缩着,等那阵尖锐的灼痛和眩晕过去。指缝间漏出的数字:11:42。
又一个被睡眠废弃的中午。胃里空空荡荡,饥饿信号却像断线的风筝,消失得无影无踪。
撑起身时,肘关节撞倒了床头柜上的小瓶子。塑料与地板碰撞的轻响,在死寂里格外刺耳。药片撒了一地,细小的颗粒滚进阴影深处,像逃离的虫子。
啧。
我下意识想开灯,手指在墙壁上摸索。开关的塑料凸起触感陌生——是啊,多久没碰过它了?光于我无用,甚至多余。我早已将自己抵押给了这片混沌的暗。
摸到手机,指尖冰凉地划开手电筒。一道更集中、更刺眼的光柱刺破黑暗,像在肮脏的雪地上犁开一道沟壑。我俯身,膝盖抵着冰冷的地板,在一片狼藉中仔细辨认那些小小的、白色的救赎(或是枷锁)。指尖捻起它们时,沾了一层薄灰。
终于找齐。晃了晃瓶子,药片撞击瓶壁的哗啦声干涩空洞。
又快见底了。
这循环往复的吞咽,究竟是在修补破碎,还是徒劳地给一具沉船堵漏?
还有救吗?
这念头像药片一样滚落出来,无声地溶化在脚边的黑暗里。
【十二月二号 小雨】
凌晨 1:03
再睁眼,已经一点多一点了。胃里终于有了动静,咕噜叫着提醒我:该塞点东西了。
冰箱门拉开,里面空得像被扫荡过。摸出手机,在刺眼的光里戳了几下,点了一份酸菜面。屏幕暗下去,房间重归混沌。我靠在床头,闭上眼,没想睡,却还是被睡意拖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持续的嗡鸣和屏幕的冷光把我刺醒。是外卖电话。接通,声音干涩:“放门口就行。” 挂了。
刚松口气,敲门声却响起来。不重,但很急,一下一下敲在耳膜上。
我僵住了。
谁?这世上还有谁会敲我的门?主编?不至于。
敲门声停了。又等了几秒,我才慢吞吞起身,挪过去。
门拉开一条缝。
楼道感应灯坏了很久,一片浓稠的黑暗里,隐约一团黄色的影子蜷缩在台阶上。那人影猛地抬头,一张脸在手机屏幕微弱反光下显得惨白。他一只手死死按着胃部,声音带着点抖,又急又恳切:
“那个…不好意思…能…能给杯热水吗?”
我没说话,也没关门。转身走到厨房,倒了杯温水。水有点烫,杯壁很快暖了指尖。走回去,把杯子递到他沾着雨水和灰尘的手里。他连声道谢,声音虚得厉害。我没应,顺手带上了门。门板隔绝了大部分声音,但还隐约能听到他压着嗓子打电话:
“…哎!马上!快了快了!真有点事儿耽误了…千万别差评!求您了哥!”
声音很快消失在楼梯间。
面有点坨了,我机械地吃完。收拾垃圾时,手停在门把上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门。
楼道空荡,冷风卷着湿气灌进来。他走了。
正要关门,眼角余光扫到门槛角落,一个深色的小方块躺在阴影里。弯腰捡起,是张塑封的工牌,硬邦邦的。上面印着“XX建筑公司”,职位:钢筋工。
目光滑到名字栏。
何春树
三个字像冰冷的针,猝不及防扎进眼底。
指腹无意识地擦过那层塑料膜,抹掉一点水渍。
这名字……
多久没想起了?
胸腔里那颗沉寂许久的心,似乎极其微弱地,“硌”了一下。
【十二月三号 小雨】
昨晚居然睡着了。不是那种半梦半醒的挣扎,而是沉下去,再浮起来。睁眼看到闹钟:八点零七分。我愣住,盯着那跳动的数字,一种陌生的平静悬在胸口,沉甸甸的,反而不习惯。
记忆早就不靠谱了。像一块被洗得发白、破了大洞的布,想抓住点什么,指尖滑过,只剩一片空洞的凉意。医生说,写下来,对抗遗忘。于是日记成了我每天必须吞咽的药片,苦,但不得不吃。
笔尖悬在纸页上。昨晚那个梦……趁它还没溜走,得抓住。
我想起了很小的时候冬天我和孤儿院的孩子们一起吃烤红薯。孤儿院没什么钱每个孩子手上的红薯都挺小的,有些不幸运的孩子会拿到一只不算好的红薯,但是我们没吃过什么好的倒也不嫌弃能吃的就尽量吃最好不要浪费一丁点粮食。这是院长教我们的。
我刚好便是那个不幸运的孩子,别人的最坏的起码也有一些是能吃的,而我的却是全坏的。小小的我当时站在门外看着大雪飘飘落下,忍住眼泪不去看门里热暖暖的红薯。“何观星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说话的是何春树。
他在我记忆里是小孩子的模样以至于我没能看过他长大的样子。小小的我哇的一声哭出来说:“我没有红薯,我的都坏了。”而他掏出了一个红薯故作大方道:“哎!哥这儿有呢!哥吃不完分你一半。”
本就不大的红薯掰成两块还没有一个小孩子的手掌大。但好在红薯是甜甜的,小小的我吃完后和他坐在台阶上看着不断飘下来的雪道:“哥儿,我还想吃啊。”他对我承诺道:“等哥长大了想吃多少哥都给你买。”
“好。”
……
那股带着煤灰味的甜暖,随着睁眼,消散得干干净净。合上日记本,“何观星”三个字在纸页上洇开一点墨迹。孤儿院的名字。那个在雪地里为半块红薯哭鼻子的小男孩,现在叫“许观星”。
我有些怀念那段时光。孤儿院出来后,最亮的光,似乎都留在那个飘雪的台阶上了。春天?我的春天,大概是和何春树掰开的红薯一样,只存在于那个再也回不去的冬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