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四号 阴】
天好冷。昨晚居然也睡着了,像沉进一口深井,醒来时骨头缝里都渗着寒意。趁着没下雨,去超市买了点日用品。排队结账的队伍缓慢挪动,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我摸了摸风衣口袋里的工牌。
手机震动。主编的消息跳出来:“许老师你这书太低能量啦!来点正能量的呀!生活要充满希望啊!(笑脸emoji) 实在不行你之前荒废的那个文可以拿出来写嘛!粉丝也挺喜欢的呀!” 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发涩。紧接着,房东的催租信息也到了,字里行间透着小心翼翼的焦虑。房东是个老实人,有几次在楼道里遇见我,眼神总有点躲闪,大概是被我这副长久不见光的模样吓到了吧。
默默交了房租。轮到我了。一件件商品扫过,发出单调的嘀嘀声。拿出手机,指纹解锁,支付。
“余额不足。”
收银员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屏幕上那四个红色的方块字,像烧红的烙铁,猛地烫在视网膜上。超市里嘈杂的背景音——孩子的哭闹、促销广播、购物车的碰撞——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尖锐的耳鸣。指尖还悬在冰冷的感应区,滚烫的血涌上脸颊,下一秒又被更深的寒意席卷全身。
我沉默地收回手机,手指在购物袋里摸索着,掏出那袋最便宜的红薯,放到收银台上。
“只要这个。” 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
【十二月五号 阴】
更新了两章。像往一口深井里丢下两颗石子。
很快,沉寂的水面漾开涟漪。评论跳出来:
“许老师!我一直很喜欢你这本书!尤其是里面的何醒,何术两兄弟。”
“真的把我虐哭了……弟弟和哥哥分离了13年呜呜呜。”
何醒。何术。
指尖悬在键盘上,像冻僵的鸟。一个字也敲不下去。屏幕的光刺着眼,那些带着哭腔的“呜呜呜”符号,像针,扎在某个早已结痂、又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口上。分离十三年。他们为虚构的分离落泪。而我喉咙里堵着的,是那个掰开红薯的冬日之后,再也无法丈量的漫长年月。真实的尘埃,哽住了所有想说的话。最终,只是关掉了评论提示。
厨房里,水汽氤氲。煮着红薯。这念头来得突兀,像被那个梦魇住了手脚。等焦糊味钻进鼻腔,才惊觉水已熬干。锅底一片狼狈的黑。红薯躺在盘子里,表皮皱缩,芯子硬得硌牙,透着一股生涩的土腥气。像煮坏了的希望。
端到电脑前。坐下。拿起一块。咬下去。难吃。味同嚼蜡。
可我没扔。
一口。再一口。机械地咀嚼,吞咽。胃袋像坠着冰坨,沉甸甸地难受。硬是吞下了两个。仿佛咽下的不是食物,而是某种必须完成的、苦涩的仪式——为了那个雪地里递过来的,带着煤灰味的甜暖承诺?还是为了证明自己还能吞咽下点什么?我不知道。只觉得冷。
放下空盘。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
多久没怎么失眠了?三天?五天?记忆像蒙了雾的玻璃。翻开日记本,一页页找。那些字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像在记录另一个人的天气。
三个晚上。(加上今晚)
合上日记。目光落在桌角那张蒙尘的工牌上。拿起来。塑料外壳冰凉。
上面印着三个字:
何春树。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毫无预兆地攥紧了。呼吸停滞。
工牌上那张模糊的证件照,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脸,五官立体,眼神疲惫,笑得很傻与我记忆中那个掰开红薯、笑容明亮的小男孩,没有半分重叠。
可那三个字……那三个烙在童年冬日里的字……
“何——春——树——”
指尖抚过冰冷的凸起印刷体,一遍,又一遍。
哥。
是你吗?
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落石。砸在空荡荡的心底,没有回音,只有更深的寒意弥漫开来。
【十二月六号 阴】
啧。工牌不见了。
明明睡前就放在枕头边上,醒来却只剩一片空白。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揪紧,又烦躁地搅成一团。开灯,刺眼的白光下,房间显得格外陌生。掀被子,翻枕头,趴在地上看床底……没有!哪儿都没有!
烦死了!到底去哪儿了?!
我明明就放在这里的!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真想把这满屋碍眼的东西统统扫到地上!
我要何春树的工牌!我需要它!哥……我好想你。
一种近乎崩溃的慌乱攫住了我。
【十二月七号 阴】
一夜无眠。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推开李与诊所门时,他惊得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哎哟我去!”李与倒抽一口凉气,“许观星!你这……你这是一宿没合眼啊?跟被吸了精气似的!”
我没力气应声,只转动干涩的眼珠瞥了他一眼。他大概也习惯了,没再多问,推了杯热茶过来:“喏,年轻人,喝口茶,先把身上这股子焦糊味儿……呃,把这股火气压一压。”
我象征性地抿了一口滚烫的茶,舌尖麻木。脑子里那根绷紧的弦驱使着我开口,声音沙哑:“李与,问你个事。”
“嗯哼?”他抬抬下巴。
“如果……你遇到了一个故人,拿到了他的一样东西。然后,你本来失眠很厉害,但那东西在身边这几天,意外睡好了。可这东西一丢,当晚立刻打回原形,甚至更糟……这算什么?”
问完,我自己都觉得荒谬。又不是何春树躺在我旁边,不过是一张印着他傻笑照片的塑料工牌,怎么就……怎么就成安眠药了?
李与慢悠悠地放下茶杯,那气定神闲的样子让我莫名烦躁。我赶时间,还得回去继续翻箱倒柜找工牌!下意识把手伸进风衣口袋——空的!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烦躁感瞬间又涌了上来。
“唔……”李与摸着下巴,镜片后的眼睛闪着探究的光,“这个‘故人’……对你来说,是‘怎么样’的故人啊?”
“很重要的人!”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冲得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没接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了然,又有点……别的什么。看得我浑身不自在。
“说啊,到底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催促,像在等一个宣判。
李与忽然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温和的医生笑容,而是一种带着点促狭、甚至有点……“慈祥”(?)的“母姨笑”。
“对啊,你看,你也说了,他在你心里,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他语气轻快,像是在说一件再明白不过的事,“你对这个人,有依赖。很深的那种。这份依赖,在你拿到他东西的时候,找到了一个暂时的、可以寄托的‘锚点’。那个东西,成了你心理上连接他的‘安全绳’。绳子一断,安全感没了,自然就崩了呗。”
他顿了顿,笑容加深,带着点看透世事的调侃:“所以啊,小朋友,与其每晚抱着个冰冷的物品睡觉,睹物思人辗转反侧,不如……想想办法,把那个大活人给‘拐’回家?一劳永逸,多好。”
“……”
我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难堪、窘迫、还有一丝被戳穿心思的狼狈瞬间淹没了刚才的烦躁。这都什么跟什么!
“到时候发工资转你钱!”我几乎是狼狈地扔下这句话,抓起包就落荒而逃,连那杯没喝完的茶都顾不上。诊所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他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笑声。
我和李与认识三年了。从大学毕业,揣着第一份实习工资,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走进他诊所,拿到那张写着“抑郁症”的诊断书开始。与其说是医患,不如说是在这操蛋世界里,互相知道点对方底细的……半个熟人?或者,一个收费不菲但偶尔会说点人话的树洞。
天已经黑透了。冷风像刀子一样刮着脸。走到我们那栋破旧居民楼下时,眼睛被昏暗的光线刺得有点花。楼栋最角落、堆满废弃杂物和垃圾桶的阴影里,似乎……蹲着个人。
那人低着头,看不清脸,只能模糊看到轮廓,手里捧着一个桶装泡面,正呼噜呼噜地吃着。泡面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里腾起一小团白雾,又迅速消散。
太暗了,我也没心思细看。裹紧风衣,带着一身疲惫和脑子里李与那句“把人拐回家”的魔音灌耳,匆匆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