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八号 阴】
晚上更新了几章。稿费到账的数字勉强能撑两天口粮。我吃得少,一天一顿是常态,两顿已是上限。镜子里那张脸,瘦得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像个蒙了皮的骷髅。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裹紧单薄的外套,低头钻进浓重的夜色里。天太黑了,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
惨白的光柱劈开黑暗,猝不及防地照亮了单元楼最角落的阴影。
那个蜷缩在杂物堆旁的人影,正瑟瑟发抖地捧着一桶早已凉透的泡面,吸溜着所剩无几的汤汁。脚边堆着几个鼓鼓囊囊、落满灰尘的行李袋。身体比脑子更快,光柱直直钉在了他身上。
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僵在原地。
或许是光线太刺眼,或许是注视太直接。埋头苦“吃”的人察觉了,猛地抬起头,愣愣地迎着光看过来。
那张被冻得发青、沾着泡面油渍的脸上,那双带着茫然和一点惊惶的眼睛……瞬间与我记忆深处那个掰开红薯的小男孩重叠了。
心脏像是被重锤狠击了一下。喉咙发紧,刚想抬脚向前迈一步……
一阵天旋地转猛地袭来!视野迅速被翻滚的黑雾吞噬。糟糕,低血糖!
“砰——”
身体重重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失去意识前,最后瞥见的是他骤然放大的、写满惊愕的傻脸。
真傻啊……这个念头模糊地闪过。
【十二月九号 阴】
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强行钻入鼻腔,唤醒了意识。
眼皮沉重地掀开。入眼是惨白的天花板,惨白的被子。右手手背上贴着胶布,连着细细的输液管。
“哎哥!醒了啊!”
一个带着惊喜、又有些局促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我猛地转头——
何春树!
他就坐在旁边那张硬邦邦的塑料椅上,身上还是昨天那件看着单薄的旧外套,头发乱糟糟的,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眼神亮得惊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这是在哪?医院?他怎么在这里?
“哥,您昨晚上晕倒了!就在楼下!我…我给您送医院来了。”他搓着手,语气带着点后怕和邀功般的急切。
记忆碎片回笼:刺眼的手电光,瑟瑟发抖的身影,那张抬起的、傻愣的脸,然后是……天旋地转。
“谢了。”我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没什么情绪。
他像是松了口气,又有点不好意思:“那个……哥,医院的费用……急诊加葡萄糖,也就五百块。”他掏出手机,屏幕亮着微信收款码,“您看方便吗?微信就行,我身上……不好揣现金。”
我沉默地摸出自己冰凉的手机。屏幕解锁,点开微信,输入金额……跳出来的提示冰冷又刺眼:余额不足。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盯着屏幕。他看着我。狭小的病房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
何春树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他挠了挠乱糟糟的后脑勺,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破釜沉舟的恳求:
“那啥……哥,不瞒您说,我……我刚被房东赶出来,就昨儿的事儿。”他指了指角落,那里果然堆着他那几个灰扑扑的大包小包。“东西都在这儿了……这大冷天的,外头滴水成冰……”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抬头直视我,眼神里混合着希冀和小心翼翼:
“哥,您看……能不能……就让我在您那儿,对付着住一个月?就一个月!实在不行半个月也成!我睡地板都行!伙食您甭操心,我自己解决!真的!我保证不添麻烦!”
他生怕我拒绝,语速飞快,眼神里那点光迅速黯淡下去,肩膀也垮了下来,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要是不行,我……我就回那个小角落,跟行李挤挤,总能扛过去的……”
我的目光落在他肩头和发梢上还未完全融化的、薄薄的一层白霜。那是昨夜寒潮的印记。
没有犹豫。
“……好。”声音依旧干涩,但清晰地吐出了这个字。
【十二月十号 阴】
窗外,地面和光秃的树枝都覆上了一层惨白的薄霜。寒气似乎能穿透玻璃,渗进骨头缝里。
我是被一股滚烫的燥热生生闷醒的。
眼皮像灌了铅,沉重得抬不起来。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像被拆开又胡乱组装过。
迷迷糊糊地想翻个身,手臂却沉重得不听使唤,胡乱一扫——
“哐当!”
床头柜上的闹钟被扫落在地,发出一声刺耳的碎裂巨响。在凌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惊雷。
我摔在地板上,冰冷的触感贴着滚烫的皮肤,激起一阵战栗。
脑子一片混沌,只剩下嗡嗡的回响。
就在这时,隔壁房门被猛地拉开!急促的脚步声像鼓点一样砸在木地板上,瞬间冲到了我房门口!
“哥!哥!您怎么了?!”
何春树火急火燎地冲了进来,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披。他一眼就看见蜷在地板上的我,立刻蹲下身,粗糙而温热的手掌不由分说地覆上了我的额头。
“哎哟!好烫!”他惊呼出声,声音都变了调,“哥您发烧了!烧得厉害!”
他二话不说,一把扯过床上厚重的羽绒服,胡乱裹在我身上。然后俯身,手臂穿过我的腋下和膝弯,一个用力,竟直接将我打横抱了起来!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
身体骤然悬空,眩晕感更重了。我下意识地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喉咙里发出破碎嘶哑的声音:
“……去……小诊所……别……医院……钱不够……”
“好!好!就去诊所!哥您撑着点!”他抱着我就往外冲,脚步又快又稳,胸膛因为奔跑而剧烈起伏。“您怎么样?能指路吗?知道哪家诊所开门吗?”
我闭着眼,靠在他汗湿的颈窝,勉强点了点头。他身上有淡淡的汗味和一种……类似于旧木头和廉价洗衣粉混合的味道,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混乱中的安稳感。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何春树抱着我跑得飞快。世界在我烧得模糊的视线里颠簸、旋转。
终于到了那家熟悉的小诊所。只有个老头值夜班,看到我们这副样子,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但迅速恢复了专业。
“高烧,得打退烧针。”老头拿出针筒。
看到那寒光闪闪的针头,我几乎是本能地往后缩,浑身紧绷起来,抗拒的意图清晰无比。
“不……不打针……”声音虚弱,却带着固执。
何春树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微微弯下腰,凑近我烧得通红的脸,声音放得又轻又缓,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孩子:
“听话啊。你看你烧得多厉害,不打针怎么行?一会儿就好,就疼一下下,跟蚊子叮似的。哥在这儿呢,不怕啊。”
他的声音,他微微俯身的姿态,他眼中那份不容错辨的关切和耐心……
瞬间,眼前的一切模糊、扭曲。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孤儿院灰扑扑的旧礼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小朋友恐惧的哭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拿着针筒。队伍里小小的我,看着前面小伙伴哭天抢地的样子,吓得小脸煞白。当护士叫到“何观星”时,我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钻进了礼堂堆满杂物的后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躲在黑暗里,听着外面大人焦急的呼喊和脚步声越来越近……
直到……
一只温热的小手,轻轻拨开了挡在前面的破幕布。
何春树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探了进来,眼睛亮晶晶的,像找到了宝藏。
“星星,别躲啦,哥找到你啦!”他笑嘻嘻地挤进来,挨着我坐下,小小的肩膀靠着我还在发抖的身体。“打针是有点疼,但打完针,院长妈妈会给糖吃哦!甜甜的,可好吃了!哥那份也给你,好不好?”
他笨拙地拍着我的背,用最幼稚的承诺和最温暖的陪伴,一点点瓦解了我的恐惧。最后,是他牵着我的手,一步步走回那让我害怕的地方……
……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混合着汗水滑落。
意识在现实与回忆的夹缝中沉浮。身体滚烫,思维混乱。
我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害怕打针、躲在杂物堆后的男孩。而此刻抱着我的这个怀抱,宽阔、温暖、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我烧得迷迷糊糊,把头更深地埋进那个散发着旧木头和汗味的颈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像梦呓般喃喃:
“哥……你……真好啊……”
恍惚间,那个紧抱着我的、奔跑中微微颠簸的怀抱,似乎轻轻震动了一下。
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贴着我的耳廓响起:
“何观星……”
“哥……终于找到你了。”
是错觉吗?是高烧的幻听吗?
还是……迟到了太久的回应?
意识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与滚烫的暖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