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住入

【十二月十一号 小雪】

烧退了。骨头缝里残留的酸软和喉咙的干涩提醒着昨夜的兵荒马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古怪。

我和何春树，像两个在雷区边沿谨慎试探的士兵。目光偶尔相撞，又迅速弹开。彼此眼底深处，都映着对方模糊又清晰的童年倒影，却谁也没有伸手去触碰那道无形的界碑。

他沉默地履行着“室友”的职责。按时把温水和药片放在床头柜上，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然后，套上那件洗得发灰的外卖服，匆匆消失在门外的寒气里。听他说，原本打两份工，如今只留下送外卖这一份。“够吃饭，够交……呃，够活。”他这么说的时候，没看我，低头整理着保温箱的带子。

日子被切割成规律的碎片：吃药、发呆、看着窗外细碎的小雪、听着门外他归来时钥匙的轻响、然后是更深的沉默。

天光又一次透过薄窗帘，染上灰白。该吃药了——不是退烧药，是床头柜深处那瓶白色的、小小的安眠药。拧开瓶盖的咔哒声，在寂静的黎明里格外清晰。

【十二月十二号 阴】

何春树占领了狭小的厨房。锅碗瓢盆的碰撞声，油烟机低沉的轰鸣，还有……一种陌生而诱人的香气，开始固执地钻进我的房间，撬动着麻木的感官。

饭桌上，不再是冷硬的速食或敷衍的泡面。简单的青菜炒得碧绿油亮，煎蛋边缘带着焦脆的金黄，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里沉着软糯的米粒。

我坐在桌边，有些无措。

“尝尝？”何春树把筷子递过来，眼神里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我瞎做的。”

第一口青菜送进嘴里。脆嫩，带着蒜末的焦香和恰到好处的咸鲜。味蕾像是沉睡多年后被强行唤醒，一种久违的、属于“食物”本身的愉悦感，微弱却真实地冲击着神经。

原来……饭，是可以这样的味道？我低头，默默地吃着。

他像是得了鼓励，话匣子试探性地打开，声音在食物的热气里显得不那么紧绷：

“其实……也没啥秘诀。以前在后厨打杂，就偷瞄师傅颠勺，回来自己瞎琢磨……嘿，多试几次，总能蒙对点。”

“你太瘦了。”他的目光落在我嶙峋的手腕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以后……我多做点。得把你喂胖点才行。”

深夜我想去接杯水来吃安眠药。一打开房门脚步顿在了门口。

客厅中央，那盏昏黄、摇晃、仿佛随时会熄灭的老旧顶灯，不知何时被换掉了。

一盏暖黄色的、造型简洁的新灯，静静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光线像一层温暖的纱，均匀地铺洒在小小的茶几、略显陈旧的沙发上，甚至照亮了墙角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攫住了我。不是奢华，不是崭新，而是……一种**普通的、家常的暖意**。像千千万万个平凡夜晚里，属于“家”的那盏灯。

就在这时，钥匙在锁孔里转动。门开了。

何春树裹挟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口，外卖箱还挎在肩上。他脸上带着奔波的疲惫，却在看到站在客厅光影里的我时，愣了一下。

暖黄的灯光落在他冻得发红的鼻尖和带着水汽的睫毛上。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一瞬。

我没说话。甚至忘了要接水。像被那灯光烫到，猛地转身，逃回了自己冰冷的房间。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那方暖意，和他可能投来的目光。

【十二月十三号 小雪】

昨夜，被一个尘封已久的噩梦拖回了冰冷的深渊。

孤儿院。六年级。刚放寒假。

一对衣着光鲜、笑容却像面具般完美的夫妻，隔着铁栅栏，目光像挑选货物一样落在我身上。他们低声交谈，用的是我听不懂的、关于“福气”、“乖巧”的词。院长妈妈在一旁陪着笑，眼神复杂。

记不清是怎么跟他们走的了。只记得坐上了一辆锃亮的小轿车，车窗外的孤儿院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然后是……一个巨大、冰冷、空旷得吓人的房子。水晶吊灯的光刺得眼睛疼。空气里是陌生的香水味和压抑的寂静。

好景不长。某天放学回来，迎接我的不再是保姆公式化的笑脸，而是满地的狼藉和那对夫妻扭曲、狰狞的脸。

“都是你！你这个扫把星！自从领了你回来，什么都完了！生意！全完了！”

歇斯底里的咒骂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昂贵的花瓶碎片在脚边飞溅。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心脏。我转身就跑！用尽全身力气狂奔！

跑！跑回孤儿院！跑回那个有院长妈妈、有何春树、有烤红薯香味的……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肺像要炸开。冰冷的空气割着喉咙。终于，熟悉的铁栅栏出现在视野里！

我扑上去，用力摇晃着冰冷沉重的铁门，绝望地哭喊：

“院长妈妈！开门！开门啊！何春树！哥——！开门——！”

没有回应。

死寂。

一种令人心慌的、绝对的死寂笼罩着整个孤儿院。楼里没有灯光，操场上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枯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不……不会的！他们一定在里面！一定是没听见！

我更加用力地拍打、摇晃铁门，金属发出沉闷绝望的撞击声。

“开门！是我！是我啊——！”

恐惧让我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来路——他们追来了吗？

再转回头——

视线凝固在铁门中央。

两根惨白、刺眼的封条，像巨大的“×”，冰冷地交叉贴在门锁上。上面印着模糊而狰狞的黑色大字：封。

血液瞬间冻结！全身的力气被瞬间抽空！

孤儿院……没了。

院长妈妈……孩子们……何春树……

都没了。

那个雪地里掰开红薯的承诺……那个唯一能回去的地方……

被这两条惨白的封条，彻底地、永远地……封死了。

我被遗弃在了这个巨大、冰冷的世界里。身后，是追来的歇斯底里；前方，是冰冷的、紧闭的、被宣告终结的过去。

巨大的恐慌和无助像黑色的潮水，瞬间将我吞没……

【十二月十四号 小雪】

“哥，起床吃饭了！”

何春树的声音穿透梦境残留的冰冷，带着一种刻意的轻快。餐桌上，他一边剥着鸡蛋，一边状似随意地说：

“这两天跑单还行，攒了点小钱。我看家里牙膏快没了，洗发水也见底了，还有油盐酱醋……要不，咱去趟超市添点？”

我沉默地喝着粥，没应声。

他却像是得到了默许，脸上扬起一种近乎灿烂的笑容，三两口扒完饭，不由分说地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来：“走走走！趁早去，人少！”

就这样被他拉出了门。

他走在前面，脚步轻快，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像个终于盼到春游的孩子。我裹紧外套，沉默地跟在后面，像一道拖在他明亮影子里的、灰暗的沉默。

两个截然相反的剪影，投在铺着薄雪的人行道上。

超市里果然人头攒动。年关将近，加上天气骤冷，人们像囤积冬粮的松鼠，推车里堆满了各种物资。暖气开得很足，空气里混杂着生鲜、熟食和人群的体味。

何春树却像鱼儿入了水。他推着购物车，热情高涨，一路叽叽呱呱，声音在嘈杂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有活力：

“这天儿！最适合吃火锅了！以前送夜宵晚了，几个哥们儿就凑一起涮一锅！热腾腾的，一口下去，从喉咙暖到胃里！咱也买点底料回去整！”

“观星看这丸子！牛肉丸！鱼丸！虾滑！得多买点！给你补补！”他自顾自地往车里扔，“还有鱼！买条鲜活的草鱼片着吃？或者黑鱼？煮火锅里贼嫩！”

我像个沉默的影子，跟在他旁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目光空洞地扫过琳琅满目的货架。

走到服饰区。花花绿绿的围巾手套挂满货架。何春树脚步一顿，眼睛亮了。他拿起一条厚实的红色羊毛围巾，转身就对着我的脖子比划起来：

“观星！快看！这条怎么样？颜色多正！摸着也软和！你喜欢哪个颜色？”

温暖柔软的触感猝然贴上冰冷的皮肤。我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抗拒几乎写在了脸上：“不要。”

他脸上的笑容滞了一下，却没恼。看看我，又看看手里的红围巾，咧嘴笑了笑：“哦，行。”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拿了两条一模一样的红色围巾，扔进了购物车。

结完账，拎着沉甸甸的袋子走出超市大门。温暖的假象瞬间被撕碎。凛冽的寒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针，狠狠扎在裸露的皮肤上。我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想把整张脸埋进衣领。

下一秒——

脖颈被一片温暖、厚实的羊毛布料包裹住。

我愕然扭头。

何春树正在笨拙却认真地把他刚买的那条大红围巾往我脖子上缠。一圈，两圈……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围巾上还带着崭新的、淡淡的毛纺味道。

“嗯，好看！”他退后一步，端详着自己的“杰作”，眼神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满意。

那鲜艳的红色刺得我眼睛发烫，浑身不自在。我别扭地想扭开头。

他却凑得更近，带着寒气的气息拂过我的耳廓，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刻意的、循循善诱的调子：

“哎，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有一年冬天特别冷？院长妈妈好不容易攒钱给每个孩子买了条围巾？”

记忆的尘埃被轻轻拂动。模糊的影像闪过：灰扑扑的街道，寒风呼啸……

“结果回来路上，装围巾的破袋子漏了底，丢了一条！”何春树的声音带着笑意，眼神却深深地看着我，“嘿，你猜怎么着？剩下那条围巾特别长！院长妈妈就把它绕啊绕，把咱俩的脖子缠一块儿了！跟连体婴似的！冻得鼻涕泡都出来了，还傻乐！”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遥远的、温暖的怀念：

“那时候……咱们还拉钩上吊来着。说等哥以后赚了大钱，一定给你买一条最厚、最暖和的围巾！一人一条！还得是……大红色的！”

……

大红色。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眼前鲜艳的红，和记忆中那条模糊的、缠绕着两人体温的长围巾，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重叠。

我努力想抓住那团模糊的影像——院长妈妈无奈又慈爱的笑容？何春树冻得通红的耳朵？两人挨在一起行走时笨拙的步态？——却像隔着一层浓雾，怎么也看不真切。

何春树还在絮叨着，语气轻松：“那时候就觉得，红色多喜庆，多暖和啊……”

我低下头，把半张脸深深埋进那簇新的、柔软的红色羊毛里。

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钻入鼻腔——是崭新的毛料味，干净，温暖。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年前。我也总爱这样，把脸埋进那条两人共用的、带着尘土和淡淡肥皂味的旧围巾里，贪婪地汲取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和……属于“家”的气息。

现在这条围巾的味道……似乎比记忆里的，要更柔软，更干净。但是我却莫名有些难过，我还是更喜欢记忆里的那一条。

风雪似乎小了些。围巾包裹下的脖颈，传来真实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