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都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混着江面上漂来的鱼腥气,黏在人皮肤上像层化不开的油。
黎安蜷缩在货栈木板与岸堤的夹角里,布鞋碾过混着煤渣的积水,溅起的泥点在藏青色短打裤腿上晕成深色斑块。他摸了摸后腰别着的三棱刮刀,黄铜柄上的防滑纹嵌进掌心——这是龙爷手下的标配,比租界巡捕的制式手枪更适合在码头巷战里保命。
雨丝斜斜打在油布棚上,噼啪作响。前方仓库的电石灯光柱如毒蛇在码头上游弋,每过三秒就会扫过他藏身的角落。黎安数到第七个来回时,舌尖尝到了血腥味——不是自己的,是刚才在巷口被他拧断手腕的守卫留下的。那家伙喉间发出的嗬嗬声还在耳边萦绕,像只被踩住尾巴的老猫。
"还有三分钟," 耳后传来沙哑的低语,是同队的阿武,"龙爷说,无论如何,货单都要搞到手"。这小子才十五岁,颧骨上还带着没褪尽的婴儿肥,此刻正用粗布袖口胡乱擦着脸上的雨水,手里的单管猎枪比他胳膊还粗。枪管上的木纹把他掌心硌出了红印,看得出来是头回摸这玩意儿。
黎安没回头。他盯着仓库大门上那把锈迹斑斑的铁挂锁,瞳孔在明暗交替中收缩成细缝。三天前龙爷在堂口拍着八仙桌骂娘的样子还在眼前晃 ——"这批货要是出了岔子,你们就去澜江里喂鱼"—— 那批裹在防潮油布里的炸药,足能把半个码头掀上天。他还记得当时龙爷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盯着猎物的狼。
电石灯再次扫过的瞬间,黎安突然动了。
他像只狩猎的花豹蹿出阴影,身后同时闪出四个黑影——是龙爷安排的另外四个弟兄,两人握着短铳,两人提着砍刀。三棱刮刀在空中划出银亮弧线,挂锁的铁链发出刺耳的断裂声。仓库大门被他用肩膀撞开的刹那,浓重的桐油味混着硝烟气扑面而来。五个穿着黑短打的汉子正围着木箱推牌九,桌上的马灯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几团蠕动的墨渍。其中一个留络腮胡的家伙刚抓起同花顺,嘴角的笑还没绽开就僵住了。
"是龙爷的人!" 有人掀翻了牌桌,粗瓷碗碎裂的脆响里,黎安已经扑倒了离他最近的家伙。刮刀刺入皮肉的阻力比想象中更滞涩,他能感觉到对方胸腔里的心脏在刀刃下疯狂搏动,温热的血喷在他脖颈上,和雨水混在一起滑进衣领,剧烈的血腥味也猛冲进了鼻腔。
阿武的猎枪在门口炸开了花,左侧的瘦高个弟兄同时扣动扳机,铅弹打在木货架上迸出火星。一个正要抄起钢管的汉子捂着喉咙倒下,血沫从指缝里汩汩往外冒,在地面积成小小的血泊,又被不断渗进来的雨水冲成蜿蜒的小溪。那汉子眼睛瞪得溜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黎安拔出刮刀时带起一串血珠。他侧身躲过横扫而来的铁链,刀柄砸在对方肘关节上,听着骨头错位的脆响,反手将刀送进那人腰侧。右侧的两个弟兄已经砍倒了两个守卫,砍刀劈进骨头的闷响此起彼伏。
这是他在沙都学会的规矩:要么别动手,动手就往死里弄。去年冬天有个新来的小子心慈手软,结果被人打断了腿扔在江里,尸首都没捞着。
仓库深处突然传来齿轮转动的声响。黎安猛地回头,看见最里面的铁皮卷帘门正在缓缓升起,露出后面停着的卡车车厢——不是他们要接的道奇型号。那车厢上的白漆编号刺得人眼睛疼,是黄老三的 "三鑫货行" 标记。
"陷阱!" 他吼出声时已经晚了。
强光手电的光束刺得人睁不开眼,随后一挺发亮的钢铁鬣狗闪动着出现在厂房的门口,发出刺耳的嚎叫。
子弹穿透木板的噗噗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个弟兄刚喊出半声就栽倒在地,眉心多了个血洞。阿武尖叫着被扫倒在地,猎枪滑出老远,他痛苦地抓着自己被打穿的大腿,血像喷泉似的往外涌。黎安扑过去想拖他,却被一阵密集的射击逼回木箱后,飞溅的木屑扎进他的手背,疼得钻心。
"安哥!走啊!" 阿武的声音变了调,他突然抓起身边的炸药箱,用牙齿咬开引信。导火索嘶嘶燃烧的声音在枪声间隙格外清晰,像死神的指甲划过玻璃。那孩子脸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鼻涕,眼神却亮得惊人。
黎安看着那团瘦小的身影飞快地爬向卷帘门,看着他脸上混杂着恐惧和决绝的表情。爆炸的气浪将他掀翻时,耳朵里只剩下嗡鸣,眼角的余光瞥见阿武被火光吞没的瞬间,那只还攥着半截引信的手向上伸着。
真是蠢得冒泡——命要都没了,还惦记什么狗屁任务。
他看看周围,仓库铁皮屋顶已经被掀飞大半,焦黑的木板和扭曲的钢筋像垂死的巨兽肋骨,在浓烟里若隐若现。最后一个弟兄趴在货架后一动不动,鲜血顺着货架腿往下滴。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味和塑胶燃烧的焦糊气,每吸一口都像有针在扎喉咙。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低头发现裤脚已经被血浸透,暗红色的液体正顺着靴底往地上渗。
他捡起货单,小心地穿过摇摇欲坠的大门,往巷子里疯狂的跑去……
可是,肋骨间又传来了一阵狂烈的疼痛。
他只踉跄了两步,庞大的身躯就倒下了……
黎安被烟味呛醒。
他躺在堂口后巷的垃圾堆旁,左肋的伤口已经被草草包扎过,渗血的布条粘在皮肤上,一动就扯得钻心疼。雨不知何时停了,月亮从云层里钻出来,把龙爷那辆黑色轿车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蛰伏的巨兽。车头上的银质立标在月光下闪着冷光,那是只张着翅膀的鹰,爪子里抓着枚铜钱。
"还能动?" 驾驶座的车窗降下来,露出龙爷那颗光溜溜的脑袋。他指间夹着雪茄,烟雾在晚风里打了个旋,"货单呢?"
黎安撑起身体时咳出一口血沫。他从怀里掏出用油布裹着的东西,那是从爆炸现场拼死抢出来的半张货运单。纸页边缘已经被血浸透,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姓黄的早就设了埋伏,阿武和弟兄们……"
"我没问他们。" 龙爷打断他的话,接过货运单时,金戒指在月光下闪了闪,"这批货关系到下个月和北方佬的交易,你知道分量。" 他用戴着玉扳指的手指点了点单据上的某个名字,那戒指上的裂痕还是去年跟人火拼时留下的。
黎安垂下眼。
半年前,他刚到沙都时,只穿着件的单衣,蹲在码头的招工处啃冷馒头。那天也是这样的阴雨天,龙爷的手下把他堵在桥洞下,刀架在脖子上问他敢不敢搏命……
"黄老三那边折了七个弟兄。" 龙爷突然笑了,雪茄灰落在昂贵的西装裤上,"你能从他的地盘活着带东西回来,有种。" 他弹了弹烟灰,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在谈论天气。
黎安的伤口又开始渗血,他咬紧牙关,没有吭声。
沙都的规矩就是这样,活下来的人才能分蛋糕,死人不过是巷口野狗的点心。上个月清理河道时,他还见过几具泡得发胀的尸体,分不清是哪帮的。
"明天去账房领二十块洋钱。" 龙爷摇上车窗,引擎发动的声音里,他丢下最后一句话,"以后跟着我。"
轿车的尾灯消失在巷口拐角时,黎安才敢松开紧攥的拳头。掌心的血和汗混在一起,黏糊糊的很不舒服。他靠着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左肋的疼痛顺着神经爬满全身,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阿武最后那个眼神——那孩子昨天还偷偷塞给他半块桂花糕,说想攒够钱就回乡下娶媳妇。
巷口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黎安瞬间绷紧了身体,手摸向藏在靴筒里的短刀,却看见个穿着青衫的姑娘站在月光里,手里拎着个医药箱。她蓝色夏裤摇动而露出的小腿在月光下白得晃眼,布鞋的鞋尖沾着些泥点,与这肮脏的后巷格格不入。
"别动。" 姑娘的声音很轻,像雨落在青石板上,"血再流下去,你就活不到明天了。"
黎安认出她是常来堂口附近送药的沈家小姐。
沙都的人都知道沈清砚,说她是教会收养的孤女,却敢在三教九流混杂的码头区开诊所。没人知道她夜里会背着药箱在暗巷里转,更没人知道她那双看起来只会握听诊器的手,能在三分钟内处理好贯穿伤。上次有个弟兄被人捅了三刀,就是她背着药箱跑了三条街救回来的。
"沈小姐。" 黎安想笑,嘴角却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这好像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沈清砚没说话。她蹲下来解开他的绷带时,黎安看见她袖口沾着点新鲜的泥土,像是刚从什么偏僻地方来。碘酒擦过伤口的剧痛让他浑身发抖,她的动作却稳得惊人,指尖触到皮肉时带着种奇异的镇定,仿佛不是在处理伤口,而是在摆弄一件精密的仪器。她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龙爷很信任你。" 她突然开口,剪刀剪断缝线的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但信任这东西,在沙都比鸦片还容易让人上瘾。"
黎安盯着她低垂的眼睫。月光落在她纤长的手指上,那双手刚才还在为他缝合伤口,此刻却熟练地将止血粉撒在纱布上。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在码头看见的场景,沈清砚蹲在地上给一个乞丐喂粥,背后就是龙爷的人在火并,她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当时有颗子弹就落在离她脚边三尺远的地方,她只是皱了皱眉,继续用勺子舀起粥吹凉了递过去。
"你好像什么都不怕。" 黎安低声说。
沈清砚包扎的动作顿了顿。她抬起头时,黎安看见她瞳孔深处映着巷口的灯笼,明明灭灭的像团跳动的鬼火。"怕有用的话,沙都就不会是现在这样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收拾医药箱起身时,黎安才发现她衣裳下摆沾着块暗红色的污渍,像是被什么液体浸过。"黄老三的人在追查漏网的,你最好别往东边去。" 她留下这句话,转身消失在巷口的阴影里,布鞋踩在地面苔草上的声音很快被风声吞没。
黎安靠在墙上,看着她消失的方向。左肋的伤口被重新包扎过,疼痛减轻了不少,却有种更隐秘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摸了摸怀里的货运单,突然意识到沈清砚出现的时机太巧了——仿佛她早就知道他会在这里,知道他需要帮助。就像她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出现在最该出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