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上花
新婚夜,他卸甲时肩胛的旧伤裂开,血腥味让我蹙眉。
“殿下嫌武将粗鄙?”他冷笑,“若无边疆白骨,何来你金枝玉叶。”
后来我吐在他染血的军报上,他以为我厌他至深。
直到太医颤声贺喜那日,他盯着我微隆的小腹发愣:“你…为何不说?”
杏花如雪落满肩头时,他终于学会用握剑的手轻抚我的孕肚。
“江山太重,末将愿为殿下独守这一方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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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高烧,光影在织金绣凤的锦帐上摇曳,几乎要晃花了眼。我端坐在这片刺目的红光里,凤冠沉沉压着发髻,九支衔珠金凤的垂珠在额前轻颤,撞出细碎清冷的声响,一下下,敲在死寂的新房之中。龙凤喜烛爆开一星灯花,轻微的“噼啪”声,在这片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里,竟也显得突兀。
终于,沉重的脚步声停在身前。视线被喜帕遮挡着,只能看见一双玄色云纹厚底朝靴,稳稳地立在猩红的地毯上,带着一种属于军营的、不容置疑的沉实。
下一刻,眼前骤然一亮。冰冷的金属边缘挑开了那方沉重的红绸,动作干脆利落,毫无新嫁娘该有的旖旎迟疑。我下意识地抬眼。
烛光毫无遮拦地涌入视野,刺得我微微眯起。待适应了那光亮,才看清眼前的人。我的驸马,威名赫赫的少年将军,沈聿。
他身上还穿着白日大婚时的繁复喜服,朱红锦袍,金线绣着麒麟祥云。然而这身华服穿在他身上,却像是临时借来的戏袍,总也掩不住骨子里那股属于兵戈铁马的冷硬棱角。他身形颀长,远非我想象中那些膀大腰圆的粗莽武夫模样,倒像是书中走出的清贵公子,只是那轮廓过于分明,眉眼过于锐利,尤其此刻,那双深邃的眼眸,正沉沉地落在我脸上,无喜无悲,只有审视,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
空气仿佛凝滞了。
他并未言语,径直转身走向那黄花梨木的衣桁,背对着我,开始解那身繁复的喜服。动作间,肩背的线条透过衣料隐隐透出力量感,却又显得异常沉默而疏离。朱红的袍服被褪下,露出里面紧束的玄色中衣。他抬手去解中衣的系带,动作却猛地一滞。
一声极其压抑、几乎低不可闻的抽气声逸出唇边。他宽阔的肩膀瞬间绷紧,像一张骤然拉满的硬弓。
紧接着,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铁锈般腥甜的气息,悄然在弥漫着浓郁合欢香的新房里弥散开来。那气味很淡,却异常顽固,如同一条冰冷的蛇,钻入鼻腔,直抵肺腑深处。
我下意识地蹙紧了眉,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气味的来源,落在他因动作牵动而微微起伏的右侧肩胛处。玄色的中衣颜色深,看不出湿痕,但那若有似无的血气,却骗不了人。是旧伤?竟在今日裂开了?
这细微的动作和那一瞬间拧紧的眉头,并未逃过他的眼睛。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深潭似的眼眸却骤然结了冰,寒光凛冽。
“殿下,”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字字如冰棱砸落,“可是觉得这血腥气,污了您金枝玉叶的寝殿?觉得我这般舞刀弄枪、满身伤疤的粗鄙武夫,不配立于您的面前?”
我心头一刺,瞬间被一股郁气堵住。他竟如此曲解!
“将军何出此言?”我挺直了脊背,试图用属于天家公主的平静语调回应,却终究带出了一丝被冒犯的冷硬,“本宫只是……”
“只是什么?”他打断我,唇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尖锐的嘲讽,“只是天生尊贵,见不得这些腌臜东西?殿下可知,”他向前逼近一步,那股战场磨砺出的无形煞气瞬间扑面而来,烛光在他眼中跳跃,如同燃着冰焰,“若无边疆将士埋骨黄沙,若无这满身伤疤的‘粗鄙武夫’浴血厮杀,何来您今日这身凤冠霞帔,这满殿的锦绣荣华?您的尊贵,难道不是踩在累累白骨之上?”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箭,精准地射向我引以为傲的身份与认知。踩在累累白骨之上?我天生帝女,血脉承继自天家,这份尊贵源于天授,源于血脉,何曾需要靠他的伤疤来证明?又何曾需要背负他口中的累累白骨?
一股火气猛地从心底窜起,烧灼着我的理智。我霍然起身,沉重的凤冠珠翠撞击出凌乱的脆响:“沈聿!你放肆!”
“放肆?”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可笑的话,短促地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淬满了冰渣,“殿下尽可去圣前参我一本。看看陛下,是信您这金尊玉贵的女儿,还是信我这替他守国门的‘粗鄙’之臣?”他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
话音落下的瞬间,新房内彻底陷入死寂。只有那对燃烧的龙凤烛,灯芯偶尔爆开一声轻响,像是在嘲弄着这荒唐的“洞房花烛”。猩红的光影投在他冷硬的侧脸上,也映着我因愤怒和羞辱而微微发白的脸颊。我们隔着几步的距离对视着,中间仿佛横亘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鸿沟,一边是他引以为傲的累累军功与伤疤,一边是我视为天经地义的皇家血脉与尊荣。
那晚之后,偌大的将军府成了我们无声的战场。雕梁画栋的廊庑,精雅别致的花园,处处回荡着冰冷的话语和压抑的怒火。
他常在书房处理军务至深夜。我曾试图走近,想寻个契机缓和那夜结下的寒冰。那日午后,我端着一盏新沏的君山银针,轻轻推开书房厚重的门扉。阳光透过窗棂,在紫檀木大案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正伏案疾书,身姿挺拔如松,墨黑的发束在玉冠里,侧脸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竟有几分清隽的书卷气,全然不似那夜咄咄逼人的武将。
心弦微动,我将茶盏轻轻放在案角离他稍远的地方:“将军辛苦,用些茶吧。”
笔尖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团。他并未抬头,目光依旧胶着在案头的卷宗上,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再无下文。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像是对着一团空气。
一丝尴尬弥漫开来。我瞥见他摊开的书卷,并非兵书,而是一本前朝大儒的《治世通鉴》,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批注,字迹峻拔有力,见解也颇为独到。我心中讶异,忍不住开口,想找个话头:“将军也读这些?见解倒是精辟。”
他终于抬起了眼,眸光锐利如初,在我脸上扫过,带着审视:“殿下以为,武将只该懂厮杀,不配读圣贤书?”
又是这样!我心头那点刚起的涟漪瞬间被冻结,一股被曲解的不快涌起:“本宫并非此意!只是……”
“只是觉得意外?”他放下笔,身体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姿态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殿下心中,是否早已将武将与粗鲁无文、只知蛮力划上了等号?殊不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谋略亦是战场根本!这江山,”他指尖重重敲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靠的是将士的刀剑,亦靠的是统帅的头脑!而非仅靠生而高贵的血脉!”
又是血脉!又是这无休止的攻讦!仿佛我生为公主,便是原罪。
“将军!”我挺直背脊,声音因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本宫从未否认将士之功!可这天下承平,难道只靠刀剑?教化万民,安定社稷,文治之功难道就轻贱了?本宫读圣贤书,习治国之道,难道在将军眼中,就只是无用的点缀,远不如你身上的一道伤疤来得荣耀?!”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被刺痛的尖锐。他看着我,眼神深不见底,那里面翻涌着我无法完全读懂的情绪,最终都化为一片更深的冰寒。他不再说话,重新拿起笔,目光落回卷宗,那姿态已是无声的逐客令。
我僵立片刻,指尖冰凉,最终默默转身,退出了那间弥漫着墨香与无形硝烟的书房。那盏君山银针,在案角渐渐凉透,无人再碰。
府邸西侧有一片开阔的演武场,那是他的天地。我有时会远远驻足回廊之下。他常在清晨习武,剑光如练,矫若游龙,身姿在腾挪跳跃间展现出惊人的力量与流畅的美感,汗水浸湿了单薄的劲装,勾勒出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偶尔,他会指导亲兵操练,沉声呼喝,令行禁止,自有一股慑人的威仪。那一刻,他仿佛与手中的剑、与脚下的土地、与身后的兵融为一体,光芒万丈。
可一旦目光与我隔着遥远的距离相触,那光芒便瞬间敛去,只剩下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仿佛我,连同这府邸的精致亭台,都是他这片肃杀天地里格格不入的入侵者。
这样的日子一日日过去,身体里悄然发生的细微变化,却让我越来越心慌意乱。起初只是些微的倦怠,清晨起身时莫名的眩晕,接着是对某些气味难以忍受的敏感。一日晨起,侍女捧来的牛乳羹散发着淡淡的甜腥气,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我强忍着不适推开,匆匆步入后园透气。
刚走到一丛开得正盛的月季旁,那浓郁的花香混合着清晨泥土的潮气扑面而来,竟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强烈的恶心感再也压制不住,我猛地弯下腰,扶住冰冷的廊柱,剧烈地干呕起来,泪水生理性地涌上眼眶。
“殿下?”身后传来熟悉的、带着惯常冷意的声音,却似乎比平日多了点迟疑。
是沈聿。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回廊的另一头,大约是刚练完武回来,额角还带着未干的汗珠,玄色的劲装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他站在几步开外,看着我的狼狈,眉头紧紧锁着,眼神复杂地在我苍白的脸和那丛月季之间逡巡。
那眼神像针一样刺着我。我慌忙直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压下喉头的翻涌,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刻意的疏离:“无妨。园中…花香过浓,熏着了。”
他的目光扫过我紧紧攥着廊柱、指节发白的手,又落回我强作镇定的脸上。唇线抿得更紧,眼神中的那点复杂迅速褪去,重新被一层更深的寒霜覆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仿佛确认了什么令他失望的事实,然后便转过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那决然的背影,像一把冰冷的刀,将我试图解释的微弱勇气彻底斩断。
呕意还在喉间翻涌,带着苦涩的味道。腹中那隐秘的、正在悄然生长的存在,此刻非但不是温暖的慰藉,反而成了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引爆我们之间所有矛盾的惊雷。告诉他?在这般剑拔弩张、彼此视若寇仇的境地?他会信吗?或者,他会如何看待这个孩子?是累赘?还是又一个需要他“守护”的、属于天家的“尊贵”负担?
那日之后,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如影随形。我变得愈发沉默,常常独自倚在窗边,望着庭院里抽芽的树木出神。身体的变化日益明显,小腹在宽松的宫装下虽还看不真切,但一种微妙的饱胀感却时刻提醒着我那个秘密的存在。心头的焦虑与日俱增,像藤蔓般缠绕收紧,几乎令人窒息。每次远远看见他挺拔的身影,那沉重的心事便压得我喘不过气,想要开口的冲动总在触及他冰封般的眼神时,被冻僵在舌尖。
一个阴沉的午后,雷声隐隐从天际滚过。我坐在偏厅的软榻上,试图翻看一卷诗集,却心神不宁,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胃里又开始隐隐作怪,一股熟悉的酸水向上顶。我放下书卷,按着胸口,强自忍耐。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军靴特有的沉实声响。沈聿走了进来,肩头带着微湿的潮气,大约是刚从营中回来。他手中拿着一卷显然被雨水洇湿了些边缘的军报,眉头微锁,径直走向厅中的主案,将那份军报铺开,又拿起墨笔,似乎要批注些什么。
他身上的气味随着他的走近清晰起来——汗味、湿皮革味、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尘土和铁器的气息。那混合的气味在沉闷的空气中陡然变得无比尖锐,像无数细小的钩子,狠狠扯动了我紧绷的神经。
“呕——!”
我猛地捂住嘴,再也无法抑制那汹涌而上的恶心感,狼狈地冲向墙角那只半人高的青瓷画缸。然而根本来不及,胃里翻腾的东西已冲到了喉咙口。在距离画缸还有几步的地方,我眼前发黑,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
“噗——”
温热的、带着酸腐气息的秽物,不偏不倚,尽数喷溅在那张刚刚铺开、墨迹犹新的军报上!暗色的污渍迅速在写着军情的纸面上蔓延开,覆盖了那些关于粮草、关于敌情、关于伤亡的数字。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剧烈地咳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浑身因脱力而颤抖,一只手死死撑着旁边的案几边缘,指节捏得发白,几乎要嵌进木头里。胃里还在痉挛,带来一阵阵空虚的绞痛。
死寂。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实质的冰刃,瞬间充斥了整个偏厅。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
我喘息着,艰难地抬起眼,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向案后。
沈聿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骤然冻结的寒冰雕像。他维持着刚才执笔欲写的姿势,手臂僵在半空,手指紧紧攥着那支紫毫笔,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他低垂着头,目光死死钉在那张被彻底玷污的军报上,看着污秽的汁液浸透纸张,将墨迹洇染成一片模糊而肮脏的墨团。
他的下颚线绷紧到了极致,侧脸的肌肉微微抽动。整个偏厅的空气都因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沉郁暴烈的怒意而凝固、冻结。
“殿下……”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深处碾磨而出,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压抑到极致的风暴,“臣这份军报,可是污了您的眼?脏了您的手?”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我从未见过的、近乎毁灭性的冰冷和……一种被彻底践踏后的、深刻的失望与受伤。那眼神比任何暴怒的斥责都更令人心寒胆战。
“臣戍边数年,沙场饮血,生死搏杀换来的军情急报……”他盯着我,眼神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狼狈不堪的躯体,“在殿下眼中,竟是不如秽物,可以随意倾泻至此吗?!”
“不…不是……”我虚弱地摇头,胃部的绞痛和心口的窒息感让我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我…我不是…有意……”解释的话语被剧烈的喘息和难以抑制的酸楚打断。腹中那个小小的存在,此刻仿佛也感应到了这可怕的僵局,带来一阵隐秘而尖锐的悸动。
他不再看我,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他猛地抬手,动作粗暴地将那张污秽不堪的军报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将它连同某种极致的愤怒一同捏碎。然后,他不再有丝毫停留,带着一身凛冽刺骨的寒气,转身大步离去,厚重的门帘被他摔得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我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顺着案几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蜷缩起来。脸埋在膝间,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未尽的酸腐气息,冰冷而绝望。腹中的悸动更清晰了,一下,又一下,像无声的控诉。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偏偏让他看到这一幕?这巨大的误会,如同天堑,将我们彻底隔绝在了两岸。这腹中的秘密,此刻已不再是希望的火种,更像是悬在深渊之上的巨石,沉重得令人绝望。
那次之后,府邸陷入了更深的寒冬。沈聿不再与我同席而食,若非必要,他甚至不再踏入我所居住的院落。偶尔在回廊或前庭远远相遇,他视若无睹,眼神冷冽如刀锋扫过空气,径直离去。府中的下人噤若寒蝉,连脚步声都放得极轻,偌大的将军府,死寂得像一座空旷的陵墓。
腹中的变化却不会因这冰冷的氛围而停滞。宽松的宫装下,小腹的弧度已渐渐难以掩饰。每一次独自对镜,看着那日渐清晰的轮廓,心头的恐慌便如潮水般汹涌。太医每月例行的请脉之日,成了我最深的恐惧。那个秘密,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雷,而我,被孤零零地捆绑在引信旁。
这日清晨,太医如常而至。我倚在窗边的软榻上,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光洁的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却丝毫暖不进心里。太医的手指隔着丝帕搭在我的腕间,神色专注。我屏住呼吸,目光死死盯着他花白的眉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太医的眉头先是习惯性地微蹙,像是在凝神感知那细微的脉动。渐渐地,他脸上的凝重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明显的惊异和……难以置信。他抬起眼,飞快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惊讶,有恍然,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随即,他又垂下眼,指尖再次用力,仿佛要确认这绝不可能出现的脉象。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淌。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更衬得室内落针可闻。
终于,太医缓缓收回手。他站起身,撩起袍角,竟是朝着我,深深地、庄重地拜了下去!花白的头颅低垂,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巨大的压力而带着明显的颤抖:
“臣……臣恭贺殿下!殿下……这是喜脉啊!滑脉如珠走盘,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已近四月!此乃天大的祥瑞之兆!臣恭喜殿下!恭喜将军府!”
“轰——!”
太医贺喜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偏厅里。我脑中一片空白,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了躯壳,只剩下嗡嗡的回响。太医深深拜伏下去的身影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完了。
这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心脏。我猛地抬头,目光越过太医花白的头顶,直直射向厅门的方向——方才太医进来时,门并未关严,留着一条缝隙。
缝隙外,一道颀长挺拔、如松如柏的身影,正僵立在那里。
是沈聿。
他不知何时回来的,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阳光斜斜地打在他半边脸上,勾勒出深刻而冷硬的轮廓,另一半却隐在门廊的阴影里,晦暗不明。他整个人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定在了原地,维持着一个正要推门而入的姿势,手臂抬起一半,手指还停留在门扉之上。
太医贺喜的话音落下,那死寂的瞬间,我清晰地看到沈聿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不是震惊,更像是一种被看不见的重锤狠狠击中的踉跄。他那双深不见底、惯常只盛着冰霜或锐利的眼眸,此刻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巨石,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难以置信、震惊、茫然、还有某种被彻底颠覆的剧痛……无数激烈到无法形容的情绪在他眼中疯狂翻涌、撞击,几乎要冲破那深潭的禁锢,将他整个人撕裂。
他的目光,第一次不再是冰冷的刀锋,不再是漠然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近乎惊悸的力度,死死地、缓慢地向下移动,最终,钉在了我宽松宫装下那已无法完全遮掩的、微微隆起的弧度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滚烫而沉重,隔着衣料烙在我的小腹上,带来一阵近乎痉挛的悸动。
太医还保持着叩拜的姿势,头埋得低低的,身体微微发颤,显然也被门口骤然出现的将军和厅内这足以冻僵空气的死寂吓住了。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阳光里的尘埃仿佛都停止了飞舞。
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解释、所有的委屈、所有独自承受的恐惧和压力,此刻都化作了汹涌的酸楚,直冲眼眶。
终于,沈聿动了。
他那只僵在半空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垂落下来。他没有再看太医,也没有立刻看我。他的目光依旧死死地落在我小腹的位置,仿佛要穿透那层布料,看清里面那个无声无息生长了四个月的生命。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像是在吞咽着某种巨大的、足以令人窒息的东西。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
视线交汇。
那双曾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睛,此刻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近乎空洞的茫然,以及那茫然之下,无法掩盖的、被深深刺伤的痛楚。他看着我,嘴唇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终于,一个破碎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声音,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被砂纸磨过:
“你……为何……不说?”
为何不说?
这四个字,像四把生锈的钝刀,狠狠捅进我的心脏,再猛地搅动。积压了数月的委屈、恐惧、孤立无援的绝望,在这一刻,伴随着他眼中那沉痛受伤的神色,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所有强撑的堤坝。
“说?”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因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尖利颤抖,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滚落,“我如何说?沈聿!你告诉我,我该如何说?!”
我一步步朝他走去,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碎裂的心上。
“新婚之夜,我说你血腥气重,你便斥我嫌弃武将,说我踩着边疆白骨享福!书房里,我说你见解精辟,你便讽我看不起武人读书!演武场边,我晨起不适,你便认定我是嫌弃你练武的汗味!连我呕在你的军报上……”我泣不成声,身体因激动而剧烈颤抖,“你都以为我是嫌它污秽!是故意羞辱于你!”
我站定在他面前,仰起满是泪痕的脸,直视着他那双写满了震惊和剧痛的眼